我们前面花了那么多笔墨在抽象艺术、混迹于生活的艺术上,或许会给读者一个印象:美国的现代艺术便都是由这些无具象、无规矩约束的东西构成的。这就错了。写实艺术其实在美国一直存在着,它不仅是不少艺术家的最爱,而且直到今天应该还是观众的最爱。因为形象是艺术中最“资深”的成员,从原始时代的壁画直到现在,形象始终是视觉艺术中被用得最多最广泛的。即使形象在20世纪被其他新奇的艺术方式排斥,但我们不能相信“形象”会从视觉艺术中被“扫地出门”,艺术家和观众两方面都不会答应。尽管抽象艺术这些年来在美国“甚嚣尘上”,惟我独尊,具象画在美国依然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地盘,只不过它被先锋派喧嚣的声浪遮蔽,被挤到边上去而已。当它能为自己找到现代的表达方式时,它一样可以作为“现代派”在现时代登堂入室。70年代出现的“照相写实主义”就是一个有具象面貌的现代派。
写实艺术的重新抬头是渐渐积聚力量的。不少在30年代以写实风格而走红的艺术家,比如怀斯和霍珀等人都一直坚持在写实领域,而且创作了许多很有现代感的写实作品。而在先锋派画家那里,在50年代抽象艺术完全占上风的年头中,反抗抽象垄断的前卫艺术情绪就产生了。加里福尼亚州就有一群年轻的现代艺术家不买抽象表现主义的账,以写实作为现代艺术的创作手段,用带有表现意味的写实绘画打破抽象手法的一统天下。在纽约,也有类似情况。就在由抽象艺术大师阿伯斯主持的耶鲁大学艺术系,从1955年到1968年之间,从教师和学生中出了不少后来在60、70年代非常走红的写实艺术家,其中有照相写实主义的主将克洛斯、弗莱克等人,此外还有在写实风格上出名的珀尔斯坦。到了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写实手法终于在现代派艺术中开始获得地位。从1968年开始,纽约几乎每年都有相当规模的写实艺术展览,其中有“当今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聚焦的现实主义”等等。
和早些时候也开始使用具象的波普艺术相比,这时期的新写实艺术有两个特点。第一,60、70年代的新写实艺术和波普艺术所使用的具象不同。波普艺术中的具象并不是西方传统艺术中使用的具象,而是一批新的具象——商品和俗物。而新写实艺术却并不刻意只画俗物,而是对传统艺术具象的再次使用,如人像、街景和静物等等。第二,波普艺术的革命性,重点不在重新使用具象,它只不过是拿具象来作为一个艺术的新立场——俗物可以进入艺术,因此他们对如何描绘物体本身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肯多花功夫。单纯就画面的绘制来说,波普艺术在绘制手法上不自觉地继承了抽象表现主义的即兴气质,所以波普艺术对物的描绘大都潦草粗率。他们最流行的是用丝网印刷成批制作,可以省去动手绘制;不得已用手绘制,他们也是“草就”,画得很是马虎。算起来其中也就是利奇腾斯坦和罗森奎斯特等不多的几个人画得算比较精细一些,但他们绘制的形象是平面的,没什么造型上的难题。总之,波普艺术的重点完全是“画什么”,而不是“怎么画”。但新写实艺术的注意力却在于恢复对具象的描绘,而且在“怎么画”上极下功夫,他们让写实“复出”的意义全在这个“怎么画”上面。
他们要怎么画呢?他们要仔细地画,认真地画,和物体达到“一模一样”的程度。结果他们画成一路以照片为蓝本、对物体作极度清晰刻划的写实风格。由于这类作品画得比照片还要逼真精致,因此被称为“照相写实主义”(Photo Realism)。
照相写实主义画家愿意在逼真描绘实物上显示自己的能力,多少是出于对艺术传统价值的维护。60年代之后,维护艺术中某种传统价值开始获得了意义,因为60年代的美国艺术在“艺术等于生活”的观念指导下,造成了一种风气:艺术是一种人人可为的事情,人人都能成为艺术家,因为艺术可以不象艺术,艺术可以随便是什么,绘画和雕塑的技巧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局面一方面是能解放人的思想,另一方面却也能给不少急功近利的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带来偷工减料的借口。那些年轻急躁、慌着要成名的艺术家对这种似乎可以省心省力的观念最是喜欢,他们只想着一夜之间大红大紫,那里有耐心肯“十年磨一剑”,慢慢磨炼精湛的思想和技艺。他们只顾学他们的前辈,也来抓一件随便什么东西,就标榜为艺术品,以此来避免任何操心费事的过程。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前辈那些貌似平常、看着省力的行为和方式中,包含着不易攀援的心灵高度。在革新的旗帜下,真革命、假革命、投机的、渔利的、沽誉的应有尽有,艺术的评价标准也因此模糊了。照相写实主义艺术家恢复写实,是对这种风气的变相批判,所以立刻赢得了人心。
然而,照相写实主义认真地画肖像、风景和静物,却又不是对传统的重复,它已经夹带了太多现代的品味了。首先,它在取材上比过去的艺术题材宽泛多了——在这一点上波普艺术尊重生活的态度还是影响了他们。他们除了画肖像、街景和静物,有的就画一扇破门,一块旧招牌,一角石灰剥落的墙脚。他们画这些东西的时候已经能做到完全不带成见,画起来有滋有味,一丝不苟,和两三百年前欧洲宫廷画家们画那些粉妆玉琢的美人们所用的严谨态度没什么两样。实际上我们可以说,照相写实主义是用波普艺术那种对生活无选择、无偏见的立场,对写实风格作了一次现代意味的改造。
其次,照相写实主义者们不仅不挑剔题材,而且还能做到象波普艺术家们那样,对描写之物不动声色,不把自己的主观感情移入画中,或者作什么主次关系的调整。这一种变化对写实艺术来说是根本性的。从艺术思想上来说,传统写实艺术中的所谓“人文主义”,即“触景生情”、“借物喻志”的立场,常常是写实艺术家最难放弃的东西。所以过去写实绘画的重心还不是物本身,而是人与物的关系。只有在照相写实主义那里,物才真的被看得比人重要,人的意图要让位给物。任何一个照相写实主义画家的作品都表现得非常“中性”,艺术家们除了记录物体的物理事实外,绝无赞扬或批判的表示。他们笔下的现代人或现代之物只是很“物理”地存在着,旁若无人。显然,这种对待世界的态度是传统写实主义中没有的新心态,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价值观。
就手法上来说,照相写实主义在描绘的逼真方面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为了达到绝对的精确,他们借助了发达的现代摄影技术。艺术家通常要对所绘之物拍摄不少照片,然后根据照片,他们在每个细节上一点点地“抠”,一视同仁地把所有出现在画面上的东西都绘制得纤毫毕见地逼真,在清晰精细的程度上甚至超过了摄影。照相写实主义的这种高度清晰逼真的画法,不仅提高了传统写实艺术的精确程度,更重要的是,这种不同寻常的视点改变了人们通常观看世界、趋近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