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面部,通常被看作是灵魂的惟一的镜子;面部眉目的动作,我们以为是精神生活的惟一的流露。实际上,没有一条人体的肌肉不表达内心的变化的。一切肌肉都在表示快乐和悲哀、兴奋和失望、静穆和狂怒……伸着的两臂、斜倚的躯干和眼睛与嘴唇同样能温柔地微笑。但是要体会肌肤的形形色色,必须耐心地锻炼去剖析和研读这部好书的每一页。古代的大师,由于他们文明的风俗,就是这样做的。我们今日的罗丹,由于他意志的力量,也就是重新这样做的。
他的眼睛追踪着他的模特儿——他默不作声细味着在他们身上的生命的美。他赞美这一个少妇的动人的柔软的腰肢——当她俯身去拾雕塑刀的时候,他赞美另一个的细腻优美——当她舒展双臂托起头上金发的时候,他赞美一个走动着的男子的生气勃勃。而当他或她做出一种使他喜欢的动作时,他要求保持着这个姿态,于是他迅速拿起黏土……一个模型立刻就完成了。然后,他用同样的敏捷,同样的方法,去塑另外的一个。
无疑的,希腊人以他们强烈的逻辑精神,本能地把要点表达出来,他们特别强调人类曲型的主要线形:可是,他们从没有把有生命的细节取消,他们满意于把有生命的细节包括、融化在整体中;因为他们热爱平静的节奏,他们自然地减弱了次要的起伏,以免损害某种运动的宁静;然而他们避免完全去掉。
他们从没有把谎话当作一种方法。
在这种意义上,我是教徒。
现在罗丹正面对着壁炉,随着木柴迅速如波的火光,移动他的视线。他又说:
如果宗教不存在的话,我要创造一种宗教。
……
书摘2
一个晚上,我和他一起看他自己画的一系列的习作,我欣赏那些以和谐的阿拉伯风格在纸上表现的各种人体节奏。
那些一笔挥就的轮廓,表达了各种运动,有奋激,有疏懒。他用大拇指在线上擦了几下,这种十分轻淡的云烟,显露出塑造的妩媚。
在给我看他的素描的时候,他心里又想起画中的那些模特儿,他常常叫道:
呀!这个女人的肩膀,多么令人心醉!真是完美的曲线……我的画太笨拙了!……我是用心画的……可是……你瞧!这也是照着同一个女人画的素描,可是这一张更像一些……然而……!
你看这个女人的胸部:饱满的乳房,美妙无比,令人爱煞,如此的优美,简直非人间所有!
你看另一个女人的臀部:多么神奇的起伏!软玉温香中,肌肉多么美妙!真要令人拜倒!
他默默的眼光迷恋着自己的回忆:好像一个东方人在穆罕默德的乐园中。
我问他:“大师,美丽的模特儿容易找到吗?”
他答:是的。
“那么在我们国内美人不算太少?”
他答:不太少,我对你说。
“美貌能保持很久吗?”
他答:变化得很快。我并不是说女人好像黄昏的风景,随着太阳的沉没而不断改变,但是这个比喻几乎是对的。
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
怀孕期内身体的变化不必说,那欲念引起的疲乏和欲情的狂热,使一个女人的肌肉组织和线条很快地松弛了。少女变为妇人这是另一种美,还是值得赞美的,但是比较不纯粹了。
“然而,请你告诉我,是否你认为古代的美远胜于现代的美,现在的女性远不能和菲狄亚斯的模特儿相比呢?”
他答:绝对不是这样的!
“可是希腊的维纳斯像是至善至美……”
罗丹说:那时的艺术家有看得见美的眼睛,而今闩的艺术家部是瞎子,所有的区别就在这里。希腊女子是美的,但她们的美,大都是存在于表现她们的雕塑家的思想中。
今日也有和上面所说的完全一样的美女,主要是南欧的女子;譬如现在的意大利妇女,和菲狄亚斯的模特儿一样,同属于地中海型的。这一类型的主要特征,是肩部和骨盘大小相等。
“但是野蛮民族侵入罗马领上,没有因为异族通婚而损害了古代的美吗?”
罗丹说:没有,假定野蛮民族不如地中海的民族那样美,那样匀称,这是可能的,但是时间已担负起这个责任,把那由于血液的混合而产生的缺点消除了,使古代型的和谐重新出现。
在美与丑的结合中,结果总是美得到胜利。由于一种神圣的规律,“自然”常常趋向尽善,不断求完美。
地中海型之外,尚有北方型。许多法兰西女子,日耳曼和斯拉夫族的女子,都属于这一类型。
这是一种奇特而注定了的规律:自己形貌的订件者,总是拼命打击他所选中的艺术家的才能。
看得见自己真面目的人是很少的,而且,即使有自知之明,他也是不乐意艺术家老老实实地把他表现出来。
他要求被表现为最没有个性的最平凡的形象。他要做官样的或流俗的傀儡。他喜欢他所担任的职务在社会-仁所占的地位,而完全抹煞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个人。一个官吏愿意变成一件长袍,一位将军愿意变成一件镶金的制服。
他们对于别人要从灵魂里了解他们,是毫不在意的。
由此可以说明,许许多多平庸的肖像画家和半身像的雕塑家之所以有人捧,是这些人仅仅绘制出他们的主顾的没有个性的外貌,金线的织品和装腔作势——通常最受欢迎的就是这些艺术家,因为他们把一幅富丽堂皇的面具给予他们的模特儿。一座半身像或一幅肖像画,越是虚张声势,越像生硬矫饰的木偶,主顾就越满意。
也许过去并不总是这个样子的。
譬如15世纪的某些王公大臣,似乎喜欢看自己在皮萨奈洛表现为狼或是鹫之类。毫无疑问,他们为自己与众不同而感到骄傲。更可喜的是他们爱好艺术,尊重艺术;他们接受艺术家的坦率,好像遵从教士所吩咐的一种赎罪的苦修一样。
提香毫不犹豫地把一幅黄鼠狼的嘴脸给予教皇保罗三世,又有力地指出查埋五世的统治的残忍,或是弗朗索瓦一世的骄奢淫逸,可是他在他们面前,开不减低了声誉。委拉斯开兹把他的国王菲力浦四世画成一个漂亮的但毫无作为的人;而且他不阿谀,如实地画出了国王的长垂的下颌,而依然得到国王的恩宠——由此,这个西班牙王朝,也就在后人的眼中,获得了保护天才艺术家的莫大的荣誉。
但现代的人则不然,他们惧怕真理,他们崇拜谎言。
就是我们同时代最聪明的人,也显示出厌恶艺术的真挚。好像在半身像中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他们就会生气——他们宁愿神气像个理发匠。
同样,那些最美丽的女子,即是说她们的曲线最具有风格的女子,也害怕她们自己特有的美——当一位有才能的雕塑家把这种特有的美表达出来的时候,她们却要求艺术家把雕像丑化,给她们一幅娇艳却毫无意义的容貌。
所以塑造一座好的半身像,确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主要是不可怯懦,和对自己忠实。假如作品被人拒绝了,活该!或者不如说那就更好——因为,往往这正证明了作品是充满优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