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时期水墨画耕耘者,袁武堪称一代大家。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大奖,他连续拿了四届奖牌,金银铜样样不缺。此期间,又多次在海内外举办个人画展。也就是说,袁武连续二十年领骚画坛,实属不易。
纵观中外艺术史,揆度一位画家的成长之路,必然考量其精神脉象。古之人杰煮星烹月,囊萤映雪,都是如此。袁武的画,疏影横窗,孤标粲粲,非胸有丘壑者难与神通。这不是谵妄之语,而是他多年来苦钻画技、苦研画理使然。六年前,我曾专题写过袁武的文章,已详尽披阅这位画坛名家之绘事,这里再缀语几句,以期让诸家更好地了解他的心路历程。袁武习画之时,没有一点儿家承族传的根基,完全是“偶然机遇”所致。用袁武自己的话说,是幼年一次巧合决定了他一生的抉择——从小伙伴那里借来的一本《芥子园画谱》,成了他摹古的最佳良师;从少年好友那里得到的一盒国画颜料,成了他习画以来最珍贵的颜色。循着曲曲折折的墨线行走,袁武学画历程可谓呕心沥血,天地可感。无论是下乡务农、回城做工,还是大学苦修、学校执教,在寒路荒径、风凄雪冷的日子里,他都能以坚韧的跋涉者姿态,努力攀登向上,不坠青云之志。对艺术的求索,他高标亲和,执著放达,一切困难和苦楚,都被他看作是淬艺的火炉、锻铸的锤砧,哪怕只是一块生铁,也要投进激情的火中,炼出好钢来……云千重,水千重,路在千重跋涉中,大自然的无言之美吸引他走遍东北大地,写生画稿箧满成山,甚至比大学期间还多不知多少倍。一个偶然机会,他的画得以参展,立即引起轰动。
初期走上画坛的袁武狂傲不驯,立志要画出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令人叹为观止的大作品,他以少有的“画胆”向这个艰难领域迈进。案头的笔和墨砚,与他一道,成为一往无前的拓荒者,在他耕耘的艺术大地上,渲之雷霆,润之风雨,抽丝飞白,崩浪奔涛,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履迹。多少时光的穷心苦志,多少岁月的墨耕笔耘,青春隙过,画艺精进,终到了点笔成嶂、点石成金的境地。壮志飞扬的他,已辐射出耀眼的新锐之气。
九十年代初,袁武以非凡的毅力,敲开了中央美院国画系大门,成为著名画家姚有多教授当年惟一的研究生。在浩如烟海的艺术中,他泛槎苦行,潜心画艺,古之范宽、老莲、公望、八大等,都是他崇仰敬奉的巨擘。宗其心法,天机罄现。他明白,古今国画大家作画,必形与意合、心与物合、意与境合、情与景合、有与无合、虚与实合。纵览百家,穷研其理,他作画不拘一体一格;揭橥经典,他觅到的是一片澄明的天地。那云影在天、肆外闳中的画理之妙,那迁思妙想、灵趣衍生的画境之奇,都让他获益非浅,丰赡他古意盎然的画风和文化的唯美之境。王国维所谓:“感慨为深,境界始大”,是他奉行的圭臬。故此,每每秉毫挥墨,都如风行水上,马奔沃野,意到笔到,直似腕中有鬼。他笔下的高士隐者、豪杰枭雄、哲人诗圣等往古人物,无不风清骨峻、神采焕然,无不栩栩生动、灵灵活现,无不浑厚苍润、神与古会:骑牛出关的老子、荒天古木中的孔子、坐看云起的高士、沉吟《桔颂》的诗圣、寒江孤舟的钓者、月下听松的隐者,等等,他都很好地融进浓浓的古意和淡淡的心灵意绪。牵着历史的衣袂,袁武以现代水墨技法来承载思想的光亮,赋予作品浓郁的人性关怀和厚重的人文理想。他耿介狂狷,不媚时流,抵抗和疏离恶俗。在尺幅天地里,用心血营造属于自己的一方洞天,用实力来证明付出的辛劳,用独创的笔墨精神来证明自身的不凡。在诸多国内外画界赛事中,都赫然有他的扛鼎大作。如《天籁》、《秦始皇》、《观沧海》、《垓下歌图》等巨作,无可非议地成为画坛人人称道的“鬼才”骄子。
欢乐与苦痛都来自大地。对于大地的挚爱,让袁武像农夫一样播种、施肥和收获。同时,他也像古人那样,不断创造清亮鉴人的艺术本真。他看中国古代画家作品,并不像有人只看到瘦石虬枝、苍黄老旧的那一套。他从中看出的,是深蕴其中的精髓所在,即所谓的“枯木里面有龙吟” (禅宗经典《正法眼藏》道元禅师语)是也。如是,窃以为,古今以来画家的价值,不在于他画了多少画,挣得多少银子,而是看他创造了多少可圈可点的艺术本真的东西,并且这种艺术本真经过岁月的淘洗,仍能放射出璀璨的光亮。中国画强调的笔墨精神,不只是追求“理趣意韵”之美,还有“人本”之纯粹的精神气象。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是历史的乡愁,是生命的宗教。多少年来,袁武守道以约,始终保持儒者的敦厚,决不牵人裙裾、拾人牙慧。他醉心书房,青灯黄卷,皓首穷经,潜心研习古诗文和古绘画,并从古代典籍中汲取充足的养分,来滋养自己的创作。袁武的画室堆满了各种书籍,书的馨香让满室生发清光,映照他的精神之旅。那盈盈飞向心灵深处的,是古人朗然超然的美境,让他融在东坡“大江东去”的滚滚涛浪里,隐在辛稼轩“楚天千里清秋”的淡淡怅惘里,醉在易安居士“浓睡不消残酒”的凄凄苦寂里,醒在放翁“一树梅花一放翁”的幽幽沉吟里……袁武学以为耕,用水墨来披阅经典,用水墨来神游八极,思接千载。读文学经典而丰富水墨画创作,是现在的诸多画家难以做到的。袁武在灵心的驱使下捉管运墨,做着文学的远游,俨然邀良师益友莅临庐下,烹茗把盏,畅叙古今,含英咀华,化育天地。从而让他腹笥充盈,画境高华。
林语堂先生在《论中西画》中认为:“中国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山水。”中国画大家,大多对自然人生有一种敏锐的谛视,大多能沉静心灵,深入玄奥,兴至濡笔,抒写胸臆。拓山水之妙境,开万古之心胸,润艺术之灵趣。使笔下须臾风生,倏忽晦明,使作品如皓月在天,秋江千里。加之点染人物于其中,自然与人,相得益彰,洋溢旺盛的精神气象。故此,中国画亦如中国古诗一般,是从一条诗意盎然的河畔流出来的,并因蒹葭苍苍而隽秀,因荇菜参差而美丽。袁武是位浪漫的唯美主义者,他浪漫恣意的苦行,将自己融进自然诗意的行走之中。对于他来说,每一次行走,都是一次精神之旅,都是一次对自身文化品格的锻造。大地之上,咫尺纸间,墨线逶迤山高路远,笔端啸吟草肥风烈。中国古人所谓的“探赜索隐,钩深致远”的文化品格,是他追求的价值所在,亦是他寻“趣”所在,文论家袁宏道的“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间者浅”论说,正是他奉行的艺术圭臬。在甘南草原的蓝天白云下,他看见牦牛“像一个个黑色的树墩,一动不动地散立山坡”,黄绿相错的莽原,将大地廓罩成一道道美妙的弦线,驰马扬鞭的牧民,就是弦线上的音符;在东北黑土地上,他和农人一起铲地,夕阳下田野劳作的影像,让他联想法国画家米勒的《播种》和《晚钟》画作,体味农人的艰辛;在大凉山布托彝族地区,他坐黄泥墙下,画背柴的老妇和围着厚重布氅闲坐的彝人,蒙昧与憨朴,荒蛮与空寂,让他思绪郁郁;在陕西绥德,面对苍凉浑厚的大山,他明白了这块诞生民歌与秦腔的地方,为何那般的凝重、那般的缈远;在古老的河渡头,一袭薄衫的他溯源而上,看见贫困的船夫艰难地划着竹筏,远在天边的落日,古风般苍茫……袁武由写生而驰骛数万里,亲炙名山大川,寻源探脉,披奇抉奥,品阅人间沧桑,精神为之藻雪,视界为之开阔,人格为之升华。“以写天地万物而陶咏乎我”(石涛语),在袁武笔下,大自然之奇妙,都是艺术之镜像,那一草一花、一丘一壑,只有画家以灵想所能呈现;其人之情、其物之态,只有画家以灵犀所能通悟。他的几幅大画,诸如《大雪》、《自己的粮食》、《小村,又一个秋日》、《没有风的春天》、《凉山布托人》,以及之后的《夜草》等,都是那样的浩瀚恣肆,不留畦畛;都是那样的渊茂姿衍,劲实奇诡。凝眸看去,只觉韵味无穷,其深蕴的内涵,可拟比亘古画杰。
研究生毕业后,已至壮年的袁武携笔从戎,走进了军艺美术系,甘当一位园丁。多少年来,他言传身教,为人师表,以笔墨和心血膏泽天下学子。在教学之余,仍不忘蹈之老墨,舞之柔毫。在醉意古典人物创作同时,也把目光转向火热的军旅生活:大流崩涌中抢险的战士、居寒地饮朔风的骑兵、抗联铿锵勇毅的英雄等等,都成了他的最佳选题。在多次的下边防、走极地中,他体味到的,是军旅人生的伟岸和身上军装的凝重。于是他的作品里,便有了《大山深处》、《九八纪事》、《夏日,阿拉山口的雪》、《抗联组画·生存》等等不同于别人的主题性创作。在这些军旅题材的画作中,袁武十分注重艺术造型,他较好地把握“形神一贯,文质相宜”的处理原则。同时,他又重生活场景、重写实,笔墨的运用纵恣奔放,不泥成法。强调线、色、墨的有机结合,线,用的果断、雄劲有力;色,用的沉着、浑厚洒脱;墨,用的适度、干湿相宜。即便是一些写生作品,看只是疏朗的几笔,然物类的神态却悉落彀中。观袁武的画,令人钦佩他艺术人生的昂扬与军人意志的坚定,令人慨叹他天纵的才华与心灵的方向。在对学生的教授中,他倾注自己独特的创作理念。他的《水墨人物写生》,是集课堂写生于一籍之精华。在概要中,他谈到造型、笔墨及境界、格调等看似寻常却很难把握的诸多问题时,认为“水墨人物写生已经不是新课题,但老一套的思路只能产生老一套的作品,我们这一代有责任突破已有的审美程式,努力开拓水墨画的新领域。”——军旅十年,袁武在军旅题材绘画的探求上不停地打磨自己,成为令人瞩目的著名军旅画家,纵观他的诸多巨制作品,如聆金钟大镛,如仰崇城巨堞。而今,已是军艺美术系副主任、教授、中国美协理事的他,十年来又多次不辞辛苦,率学生外出写生,钻研学术画理。现已桃红李艳、橙黄橘绿,诸多学生在国内外画坛露头角、拿大奖,令人钦佩。
三十多个春秋,袁武深山探道,曲径寻幽,以画润魂,知白守黑。在对艺术的追索中,他做的很苦,苦的超乎常人,又苦的自在潇洒,是大苦之后的大潇洒。大潇洒者得大自在,大自在的人以独有方式感受生命、以独有的方式享受天道的酬予。三十多个春秋,袁武虚怀归物,纵浪大化,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在拓新古典画风同时,成功地创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唯美体系,以不倦的苦耕,传送心灵的温热……
就在这篇文章即将完成的一次相聚的午宴上,谈到对当下画坛创作某些丑状的看法时,袁武戚然忧之,却是万般无奈。然而,士志于道,理想惟士为能。傲骨天下者,需有深山龙虎之气度和以身撞崖之勇气。他认真地对我说,正人先正己,我今后仍要坚持初衷、仍要积极于文化储备,决不“批量生产”,而是镂心倾血地画,力求精品巨作。——如斯,我真切体味出了:为什么他的画,总令人耳目清新、总有一种元气淋漓、旺盛于天地的精神气韵与文化脉象在其中的缘由了。
乙酉年盛夏于京城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