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理解发生了什么,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一直是关注社会现实与未来发展的。从1975年的《职业:新闻记者》到1982年的《一个女人身份的证明》,现代人精神迷惘与病态的主题似乎没有改变,但是《云上的日子》却剥除了社会的外衣,回归到生命中最基本的体验的层面,从性、爱和欲望切入日常生活,传达思想,同时体现了他电影创作的形式,注重空间、地点和性的结合。此时的,安东尼奥尼已经失去发声能力,只能依靠妻子恩利卡来传达意识,在这部影片的资料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位大导演睿智的眼神。这次,协助他完成这部电影的是以《德克萨斯的巴黎》成名的德国导演温德斯。
《云上的故事》是安东尼奥尼的意旨与温德斯的"形式主义"的结合,它由四个毫不相关的故事组合而成,选自他的小说集《泰伯河上的保龄球道》。而且本来就没有联系的四个地点之间又被一些看似"画蛇添足"的小插曲隔开。这四个发生在四个不同地点的故事由约翰·马尔科维奇连接起来,他既是传达导演思想的一个重要媒介,又是连接电影结构的粘合剂,同时还是第二个故事的参与者。
我一直在尝试用不同角度理解这部我非常喜爱的影片,它旁逸斜出的结构,四个故事背后的隐情,每个故事所要解释的命题,以及他们内在的联系,甚至于"云上"是什么意思,都使我看它五遍而不厌。以传统的顺序方式解释这部影片实在俗不可耐,我想以医学中横切面的方式对比更好。他们无一例外走着邂逅、相爱、无疾而终的怪圈。
四个故事都是男女无意间的邂逅,简单的萍水相逢引出爱情与欲望的故事,就如生活中常见的细节一样。
排水系统工程师施凡奴任由汽车行驶,来到陌生的小城费拿拉,他遇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姑娘卡门,停下来问哪里有旅馆。卡门问:"要豪华的还是简单的?"他说:"你替我挑好了,我相信你。"她指了指那边的一间,两人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两个年轻人在彼此心里埋下种子。
卡门在那间旅馆的餐馆"看见"施凡奴,他却说:"我们见过,你却不看我一眼。"
比这更俗的是第二、四个故事中的"开门见山"巧合的是,推开家门就遇见女子。
最合情理的是第三个故事,在巴黎的餐馆,少妇走到美籍男人面前搭话,给他讲故事:墨西哥搬运工与老板的对话,搬运工突然停下,老板问为什么,他们说因为走得太快……
前两个故事放在一起似乎比较合理,邂逅带来对爱情恍惚的期待,两人因为孤独空虚走到一起,但是女人又首先选择试探性的接近与逃避:施凡奴没说几句话就饶到卡门的身边,俯下身去吻她,却被她轻轻地避开了;马尔科维奇抚摸苏菲·玛索的面庞也被幽怨地拒绝。但是内心的需要还是拉近了陌生人的距离,这个距离套用欧阳江河的一句诗来说,是"两副纸牌的距离"。共同的爱情(或者性情)无法弥合本质的距离与差别。
因而卡门有点忧伤地说:"说话从来不能像声音一样变成你的一部分。就像海你最终不能听见它,因为它已成为你不断听到的话语。"的确说话(vioce)从来不像声音(sound)一样,彼此互相接受需要灵魂上的神交,使对方的vioce变成自己的sound。晚上,两人都在无所适从中期待对方的表达,虽然两人的房间只隔一条走廊,两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不确定的期待。施凡奴的房间门起初没有关上,他试探性地朝外探视,显然是等待爱的到来,以至于已经关上的门他要"再次"打开关上。卡门倚在门边,更衣沐浴,半裸的胴体躺在床上,她期待他的到来……可是当施凡奴睁开眼睛时,在第二天的清晨,他忽然想起了卡门,但她已经走了。
两年之后,两人在古典的电影院外不期而遇。施凡奴说:"两年来我一直在想,那天早晨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卡门回答道:"那天我等了你整夜!"卡门再次提起关于voice的话题,这次她说:"我渴望听到别人说话,可是没有人再愿意说话。"她的沉默俘虏了施凡奴。
卡门向施凡奴敞开了心门,说曾经跟一个男人同居过一年,十天前他还给了她一封信,那是关于"气味"的一封信。她说:"文字总是美好的,尤其是写出来,女人都会期待读到这些文字。"卡门容易得到满足,一封信足以抚慰心灵。施凡奴又一次俯下身去,渴望去接触她的唇,然而这在卡门却是一个错误的时间,她把脑袋别了过去。他看着她,一声不响,忽然他毅然抽身离开,厚厚的木门沉重地关闭了。施凡奴走下了楼梯,又经过那道长长的回廊,若有所思,他内心正在踌躇,但还是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他终于又一次敲响了她的门。
施凡奴的爱抚,就像在云中漫步,充满幻想和敬畏。面对卡门釉黑的身体,他的手漂移不定,但是并没有真正触及她的皮肤。卡门渴望拥有爱,抬起身来迎合他,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温柔的笑影。然而就在彼此快乐的瞬间,施凡奴再次离开。当卡门还躺在床上期待幸福的时候,施凡奴已经步出房间。她起身朝窗外望去,施凡奴的眼神依然是"凝视",是有些居高临下的凝视,不是"你在桥上看风景,桥上的人看你",一种痛苦的美学在两人之间充盈。
旁白道:"从那以后,他一直深爱着那个他一直不曾拥有的女孩,许是因为愚不可及的傲慢,或是他所处的城市的沉默愚昧……"这段无疾而终的爱就是一个"在别处"与傲慢的命题,施凡奴把城市的傲慢带到两人的爱中,忘记了是"在别处",卡门渴望爱的到来,停留在河边的那天,"她以为你(施凡奴)就在身边",可是他们就像河中的两条小船--擦肩而过。
在法国海滨小城,同样的凝视、回避与期待构成故事情节,只是"云背面的故事"更多。苏菲·玛索扮演的服装店老板娘一年前杀了父亲,刺了他十二刀!她的眼中没有后悔,更多的是痛苦的忧伤和解脱。她内心如释重负,跳到事发地点,轻快地说:"重返凶案现场,有人是因为内疚,我正好相反!"
反反复复之后,她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之后,两人在床上缠绵,陷入肉欲的快乐,忘记了过往的沉重。等她醒来,马尔科维奇整理好衣服,道别离去,她又一次陷入孤独虚无的哀怨,只有苏菲·玛索才有的那种幽怨的眼神。
"当你迷茫的时候,做爱。"亨利·米勒在《北回归线》写道,其实,当她在码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以爱的方式解脱自己,但是她不敢确定,两次的回避与躲闪虽多少有些"欲擒故纵"的意思,但也表达一种面对爱的谨慎。做爱是肉体的欢愉,可是当马尔科维奇离去的时候,苏菲·玛索所描述的,内心的痛苦并不能都像《广岛之恋》中的情节通过做爱消解。
也正像导演所说的,每每人们以为自己与世界变化同步,但是总是原地踏步。老板娘已然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她的过去已经死去,但是记忆难以擦去,即使再遇见这样的"爱",也像德理达说的那样,"写过无数次等于没写",同样"爱"过无数次,或"做爱"无数次,对内心的痛苦来说没有作用,她重复着西绪弗斯式的背负。
后两个故事与前两个不同,用欲望解释再恰当不过。餐馆的邂逅使两人成了情侣,早有家室的美国佬徘徊在妻子与情人之间,花言巧语耍弄"傻瓜的游戏",以及肉欲的满足。终于,他的妻子布里提亚搬出来租房子,恰巧房东也是被情所困的中年人,他在空荡的房间里拼接撕碎的妻子的照片,风韵十足。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走到一起,镜头定格在让·雷诺的无奈和布里提亚忧伤的眼上。
此时,"欲望的野蛮发泄"(萨特语)达到顶点,再次的邂逅故事,虽然没有任何肉欲的寄托,却是对所有欲望的救赎。面对花花世界,恋爱中的女孩以为"不思想才快乐",可是人不可能不思想,所以她保持沉默。男子陪她去修道院,女孩在修道院做弥撒唱诗,男士却在椅子上睡着,醒来已是雨夜。在喷泉,两人再次相遇,女孩说:"花让我悲伤,美丽娇艳而几天后就凋谢。"男士问你怕死亡吗,她说:"不,我怕生存,怕无可回避的人生。"
如果我们把它与第三个故事结合就会发现,这里突出了女人的"第二性"特征,她们在欲望面前随波逐流陷入男人的陷阱,无奈之下女孩想要"像男人一样强壮",逃避欲望也使她可能放弃一段可贵的爱情。男士爱上了她,问"明天是否能见面?"得到的却是"明天我就去当修女。"就像福柯分析性与修道院的关系一样,同样的命题又出现了。
我试图把四个故事用"文本互涉"的方式连起来解释,从"孤独而爱"到"迷茫而做爱",继而发展到"肉欲的发泄"最后以"欲望的救赎"告终,构成一个圆圈--欲望的释放与救赎。的确如萨特所说,性爱是世上最自由奔放随心所欲的事情,因为它没有"规范和内在规则"。我们无法要求所有人都有浮士德似的抗诱惑力,甚至过斯多葛式的克己生活,但是影片传达了对爱情、性、欲望的思考。它在不表明观点的同时,肯定了欲望的存在合理性,正如结尾的那个雨夜,那位女孩要当修女,完成"第一次死亡",同一座公寓里一对男女沐浴完毕投入性爱的怀抱,还有单身女人郁闷地抽烟。同时在细节中投射道德的基点,第三个故事中,当布里提亚回答让·雷诺夫人租房的事情时,她出于人性的同情与怜悯拒绝了,因为面前的男人与她一样在感情的旋涡中别无选择、无路可退。
同时,"云上"一词涵盖了太多的语素,云遮蔽了表面背后的故事,服装店老板娘为什么用12刀刺死父亲,少妇与美国佬就那么容易地成了性伴侣。它也是虚无、漂移不定的代名词,里面所有的感情都是恍惚的,邂逅然后坠入爱河,而又无疾而终,今天是欢乐,明天就"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其实这也符合现代人的生活,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倏忽间的选择结果有天壤之别,也如萨特的话:"只有将来才决定过去是死是活。"将来的一切也许可以证明施凡奴的傲慢失去了一次爱情,女孩当修女也会失去一段"欲望有节制"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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