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湘君夫人图》
一直以为,文徵明其人其画都无秘密可言。到苏州博物馆看《衡山仰止:吴门画派之文徵明特展》时,观画体验却十分意外,让我突然明白自己对这位大师远谈不上理解。
站在展柜前,我发现,眼前的画面居然不携带任何喜怒哀乐的感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狂喜,没有宗教情绪,也没有哲学思索,当然更没有性欲的暗示。唯一表达出来的心理状态就是——闲适。用今天的网络时髦话来说,这“不科学”! 我们所熟悉的一套西方近代观念认定了艺术家即使不是疯子也至少要神经质,并且必须自私到伤天害理的程度,不然怎么能有表达的激情?但文徵明却与沈周一样,度过了和善、平静且长寿的一生,他的笔下画面则宛如一个时间静止不流的真空世界,让人被催眠般地相信,明代文人的闲适心境与闲适生活都将地老天荒,永无终结。嗯,我一向熟悉、一向被灌输为不二真理的艺术观顷刻瓦解了。
最有意思的是,在文徵明的画作里,他自己的园林居所以及友人的园舍一律表现成朴素的茅屋,宛如农家陋舍。我很好奇这是一种什么规则?现实中,文徵明这等江南士大夫的生活品质乃是难以置信的讲究,从园林中的一草一木到案头上的一砚一炉均为精品,不仅珍罕而且昂贵,是银子堆出来的雅致。可是,在这个阶层流行的绘画当中,却故意把自家生活面貌展示得至为低调。真想知道,何以当时文人画中会出现这样的作风?转用老舍《四世同堂》里的说法,明代吴门画派的哲学真是和好莱坞不大一样。
但是,普通观众大概难以觉察文徵明笔底的这种故意“歪曲”,所以看到画中的文人精舍居然是茅草房,就会觉得困惑。因此,文徵明画中近乎半抽象的、符号化的形象系统与苏州现存的明清园林之间复杂曲折的对应关系,就需专业人士来向大众进行解释。假如展览用图片以及实物展示那个时代江南富裕生活的真相,将其与文徵明作品中一处处简略的细节加以对照,观众一定会感到有趣。
换一个角度说,对于明清优雅生活的研究与介绍目前还远不到位。例如,各处名园当中,往往会在某所轩堂内出现标示牌,说明这里曾是“读书之所”。实际上,“书斋”并不仅仅用于读书,而是男性园主人单设的一处生活场所,是归他独自享用的卧室、小客厅以及书房的混合体。女眷们只能居住在内院,但男性家长则在花园一角自设一处与内院半隔离的起居处,既避免被妻妾孩子打扰,又方便招待亲近朋友。这处所谓“书房”往往是男性家长日常消遣大部分时光的地方,当他不想进妻妾房中过夜的时候,就会在此歇宿,因此书房内一定会陈设舒适考究的卧床以及床帐。此一传统至晚在唐代已经形成,明清小说中往往披露相关情况,西门庆的“花园书房”翡翠轩便是个漫画化的例子,有兴趣者不妨留意一下这货都在“书房”中干了些啥。
也许可以说,要让今天的人理解文徵明,是需要整个苏州城甚至整个中国来共同进行的工作。目前,各所名园当中,一处处轩堂玲珑到奇妙,但是要么内里空空,要么就是条案、座椅的单调陈设,观众只觉得空洞乏味。再一看文徵明画中的居室也是那么简单朴素,怎么能想象几百年前的辉煌?如今的年轻人又是看《乱世佳人》、《唐顿庄园》长大的,习惯了那样一种西方化的奢侈,面对只有条案和太师椅的空房间,当然会产生文化上的自卑感。
所以,非常必要进行的一项工作就是按照《长物志》等描述,在至少一处名园内,用文物与复制品逼真地复原明代士绅生活的风貌,引导公众回到文徵明生活的世界中去,体会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低调奢华。明代士大夫的奢华一如他们的绘画一样,含蓄蕴藉,需要极高的修养才能领会,但也并非完全无法抵达,公众需要的,是一条有效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