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历史已跨越了十个年头。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段涅更新的历程。曾历沧海的摄影艺坛,经过新老艺术家们的苦心耕耘,向世界展示出一幅异彩纷呈的图画。我国摄影界面对当前多方位探索的创作走向,给予极大的关注。1988年第四届全国摄影理论年会,以“我国新时期十年来摄影艺术的走向和趋势”为中心议题进行了理论上的研究与探讨。年会结论明确认为,在改革、开放的大形势下,我国的摄影艺术正处于一个从未有过的多元繁荣的局面之中。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新时期十年中得到了复苏和回归,并且正在不断地拓展和深化……。十年里,一批历经文革风雨洗礼的中青年摄影工作者,带着时间积淀的感受,以思辨性的目光注视变动发展的时空,力图挖掘生活中包容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内在意蕴。本文就是基于这样的背景,对探索者及他们的作品作一尝试性的探讨。
一、突破纯纪实的羁绊
回溯我国摄影艺术的发展历史,相当长的时期里,创作都是立足于纪实的手法。其中有特定的历史原因,也受到以自然为正则的传统审美习惯的影响。纪实性的创作,造就了沙飞、石少华、吴印咸等杰出的老一辈摄影家,涌现出《白求恩大夫》、《在结婚登记处》等佳作。这种创作方法的突出贡献在于积极地推动了摄影艺术的发展,作品的形象逼真、可信,使人们认可了摄影作品的艺术价值。
正当摄影艺术告别童年,欲振翅奋飞的时候,却碰上了反右倾、大跃进和十年动乱等一连串劫难,令这门年轻的艺术备受摧残,形象直观的特点被肆意曲解,假、大、空的照片充斥报纸与画报,这一阶段的历史被严重扭曲。由此带来的浮夸风、功利主义对后来摄影艺术的发展造成不同程度的干扰。诸如图解化、公式化的作品时有可见,庸俗实证观使得一部分作品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浅、显、直、露。从历史发展看,纪实摄影确有它自身的优势,作为创作手法,其鼎盛期已经过去,历史上的贡献仍功不可没。就艺术创作而言,这种创作手法的不足,表现为创作范围的局限性,甚至时常使作品反映的内容停留在浅表层,难以适应社会公众日益提高的审美要求。况且,纪实也不过是众多创作手法中的一种,要繁荣摄影艺术,应该在继续发挥纪实优势的同时,拓展创作路子。别林斯基曾说过:“如果艺术作品只是为了描写生活,没有任何发自时代的主导思想的强有力的主观冲动,如果它不是苦难的哀歌或热情的赞美,如果它不提出问题或者回答问题,那么这样的艺术作品就是僵死的东西。”当今摄影艺术由纪实性的再现向强化主体意识的表现趋近,正是丰富着这门艺术的创作手法,依照艺术本身的规律及其特性走向完善而发展。这个时期摄影艺术的变革,是部分中青年摄影家继承现实主义的传统,又将这一传统加以发扬,注入新的内涵。既彻底摒弃粉饰生活的虚伪,又不偏颇于自然主义。
新时期十年之初,在北京举办了两个激动人心的摄影展览,拉开了摄影艺术变革的序幕。这就是1978年展出的“四五运动”摄影展览和1979年展出的“自然、社会、人”艺术摄影展。这两个展览突出之处,在于打破长期以来禁锢艺术成长的单一机械倾向,出现了题材多样、感受细腻、表现活泼的清新格调,轰动了摄影艺坛。
在其后数年时间,更多的专业与业余摄影创作队伍,继续着冲击摄影的探索:《全国青年摄影艺术展》、《十年一瞬间》摄影展、《艰巨历程》摄影展,形成了强烈的拍岸惊涛,不断推动摄影审美观念系统的变革。《世界新闻摄影展》又向我国摄影界昭示着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催化”着创作观念的裂变更替。的确,要把握一个时代或一个历史阶段,仅从微观上平视是不够的,需从宏观上去审视,进而挖掘出芸芸众生与广博的社会内容。在当代,艺术对现实的表现范围,应该有更加广阔的题材领域。
经过十年摸索,我们的摄影艺术终于走上了一条按自身规律发展的道路,它不再被人为规定成单一的或单向的格局,它拥有一个渐趋复杂的主体网状发展结构,呈现出充满活力、盘旋向上的趋势。
二、体现当代创意的主体意识
开放,使神州大地掀起改革大潮。伴随商品经济的活跃,各色缤纷的外国摄影艺术流派,也涌进了这个古老的文明国度,这些流派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我国摄影界的创作实践,为数不少的摄影创作者和理论研究者开始注重对现实与传统进行反思,从历史趋向和生活潮流中汲取有益的成分,着力更新自己的审美观念,以求得在更高的层次上把握艺术发展的规律。
1、具有层次感的人性发掘与理性的思维方式
当代摄影艺术近十年来所走过的路,有着明显的跳跃渐进式的特点。最初是始于直觉与一腔的热忱,延伸到现在,作品已逐渐走向沉雄蕴藉,多种迥异不一的创作风格业具雏型。内容与形式互为表里,层层渗透,追寻着社会与人生的真谛。
“四五”影展和“社会、自然、人”影展,是现实主义创作初露端倪的回归体现,这一阶段的作品直面现实,倾注着作者们的真情实感,手法上偏重于抓拍,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虽然其中不乏思想性与艺术性较高的作品,但从整体上加以考察,仍觉得略显单薄。表现在作者们对艺术的审美功能认识尚欠深度,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缺少更多的创作实践,而且各自的思想、生活、修养也存在局限与差别的缘故,所以造成作品质量上的参差不齐。值得肯定的,是他们摆脱了旧俗的桎梏,再度扬起现实主义的旗帜。
随着时光的往后推移,就有必要提到后来一系列令人瞩目的作品:胡武功的《旷古》、凌飞等人的《国魂》、王志平的《灿烂的回忆》、吕玲珑的《废墟》组照、于得水的黄泛区素描等等内容不再是浮光掠影般的表面文章。许多摄影家从哲学中去找寻思辨的支点,试图使作品超越题材的局限,涵盖一种贯穿时空的哲理内核。他们开始对本民族及其立足生息繁衍的土地贯注立体的思考并进行把握,以溶汇主体意识为创作特色,这是一种对整体的认识和生发。他们在题材的选择和提炼方面,表现为不仅注意到最具体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社会内容,而且还着力揭示社会伦理、社会心理、社会风习。在价值构成和价值定向的选择上,则是从干预生活到干预心灵,不仅注意到信息载体容量,而且强化创作的审美作用。在那些震撼人心的作品中,现实主义的表现凝聚的瞬间,强烈渲泄着摄影者的主观情感,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在朴拙平凡中窥见到内在的挚诚。田捷民的《主人》、吴加林的《佤族孩子》、徐殿奎的《火焰山下》,都属于这一类的作品。作品拍摄生活中落后的一面,其内里浸溶着作者的苦心孤诣,是为着避免把这种状貌当成光彩的优点来欣赏,从而促使当代人摆脱意识中的麻木不仁,激发他们改革的紧迫感和发奋图强的豪情。
摄影作品作为有形的留传,实际上凝聚或积淀着那一时代人类文化或民族文化其他无形的东西。它不单纯是物化的产品,它还具有更为深沉的文化意蕴。其中起相当重要作用的,是在于创作主体精神性状的水平。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物质生活的日益改善,人对自然的依附力也逐步下降,主体获得越来越大的自由尺度,主体意识的充分发挥,必然丰富着创作的方式。摄影艺术和其他各类艺术一样,将趋于宏观的融合和微观样式的不断出现。它在人们把握世界的方式上将更为个性化,它在个人生命体验和自由意志表达上将更为充分。这无疑是一个伟大的进步。
2、立足具象造型,趋向意象表现
当代的摄影作品中,占相当大数量的,还是具体形象的塑造。因为这种造型手段的采用不仅继承了传统中优越的一面,而且还顺应了艺术创作的主流。历史上摄影艺术的全部佳作以及其它造型艺术的历代珍品,都是以具象的表现形式完成的。虽然时光不断流逝,但流传下来的经典之作依然熠熠生辉。
这些作品的重心,不在于细微地写实,而在于其中深含着表现意味,借助具象,又超越具象的本身,并透过具象探索潜藏在深层的多方面的本质因素。特别是注重从对象的自然流露之中捕捉有意义的瞬间,把具体生活升华为典型性的艺术形象。因此作品往往体现着作者审美意识的空廓广阔。这种对主客体关系的分合重组,强化着摄影艺术创作观念的多层更迭。
摄影家的创作,从现实生活中直接选择,提炼地摄取,并通过对瞬间特定性的确定,以及造型处理的手法,实现真与美的直接统一。它既是对客观现实的直接再现,也是摄影家主观情操、审美意识的折射。
3、明显的地域色彩与群体化
社会发展的活跃多样,使得摄影艺术的发展逐渐深化。观察十年来摄影的突出作品,可以发现,艺术创作的风格和流派,无不受到民族的、历史的、地域的、物质的和精神上的各种因素的积淀影响。它在纵横时空的具体条件下造就并形成了突出的地域差异色彩,并由此形成了风格多样的群体聚合。
摄影艺术的新发展从社会变革的潮流和深沉的历史反思中吸取了新的因素,新的能量,打破了旧有封闭系统的沉寂,在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向生活的纵深层开拓,力求实现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及其形象的生动性、丰富性并达到有机的融合。
西北地域,有古朴、粗犷、原始的状貌。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作者群,通过作品透现出深邃的寓意、淳挚的情感,内里流动着强化民族文化的意识倾向。他们的创作,带有从悠久的民族文化沉积中探寻民族性格的烙印,表现着黄土高原和黄河流域的民族文化心理及其历史背景和传统文化素质,并把这些内容置于现代文明的演进和社会改革递变的现实中进行审视,并且从历史和时代的高度揭示其裂变和更新的轨迹。我们可以从胡武功、石宝、侯登科、吴加林等人的作品中感受到带泥土味的质朴。
当代摄影协会,继承它的前身——现代摄影沙龙的现实主义精神,直面周围的世态。这群身处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探索者,有着相当的文化素质与敏锐的目光。他们不再满足于再现意义上的摄影,而是力图去感受社会与人生,按自我的观念去表现生活。他们的创作表明,摄影艺术的价值,不仅表现在它描绘了多少生活内容,更在于它发现了多少前人或别人没有发现的艺术新大陆。体现这一群体创作走向的作品,包括凌飞的《构成》、《回忆》,鲍昆的《永恒》,于晓洋的《珍重》、《晚晴》,李晓斌的《两代人》,陈晓京的《遗址》等。形式感、哲理性以及各具特色的艺术风格,渐渐使他们的作品形成引人注目的现代摄影艺术之花。而众多的作品也就由此呈现出海纳百川般的整体覆盖。
东南沿海特区人的作品,取材于特区的建设成就及风物人情,活跃的气氛使人感受到特区前进的脉搏跳动节奏,带着蓬勃沸扬活力的新时代精神。他们在摄影创作的手法上,也有新的探索和追求。《升》、《孺子牛》、《生活的节奏》、《丰碑》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作品。
此外还有跨越省区、艺术追求相近的“厦大影友圈”和近年蜚声摄影艺坛的大连群体。
我国当代的这种摄影群体格局,内部结构松散却不失其活力,对艺术创作的执着追求使成员们之间的合作与竞争充满生气,可以使摄影艺术的探索多样化、特色化,激发作者们的智慧与创造力,形成艺术竞争的优势。
4、体现创作主体的多维探索
当前我国摄影创作的不同观念和方法包括有:纯粹性视觉构造、观念再现、超越性再发现、新关系、本源寻踪、纵深时空意识等等。特色表现上各有侧重,大体上仍然是倾向现实主义的主张,倾向于具有鲜明个性的艺术创造生发,呈现出主体的发展。其中带有反传统的意味,又拓展、深化着创作主题。继承传统,又在此基础上有着新的突破。他们对艺术的追求,体现在他们的创作实践之中。
北京当代摄影群体认为,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摄影艺术创作应重视观察与思考,不浮于自然记录生活的场景;不仅仅作田园式的写意;不追求无意识和简单化的抽象;不满足于暗房技巧的杂耍。摄影作品应融合更多的诗意、乐感、哲理及意趣,给人以深刻的艺术感染力。“厦大影友圈”的成员认为,名符其实的摄影艺术作品应该具有一种超越题材本身的启示力,并给人一种强烈的情绪和视觉感受。他们所寻求的东西,是那种在人与自然和社会双向交流中所形成的带有象征意味并能引人注目的形式。
陕西群体则是追求甘涩的和谐。他们把人物活动置于当代社会生活的横断面,以及传统文化民族心理对于人物的潜在影响的历史纵向流程中加以考察,追求较宽的“视觉”和较大的“景深范围”,以便在时空,在深远的社会背景的对比映衬中更清晰地把握人的本质。
创作上的多维探索,有助于推动摄影艺术观念更新、伸展和多元化的发展。
三、当代摄影创作的方位和态势
从发展走向方面来看,当代摄影创作是带有倾向性的一种艺术创作。现今社会的变迁日新月异,技术革命的浪潮及多样的信息无时不在冲击着人们的心灵,使他们对外界的认识和自身的观念不断转换更新,多流派、呈地域色彩的摄影创作正是对这种发展状况的一个侧面说明。就某一时代的特定阶段来说,艺术创作总会大体是形成一股反映这一阶段特征的主体流向,确定创作倾向的发展方位。当代摄影作品取材于现实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关系及冲突,形式上采用了异于惯常视觉的角度,画面的不均衡,色彩的夸张,光比的调配,画面气氛的营造等等,这些选择都反映了当代摄影创作主体流向的时代风貌。
从艺术门类之间的相互关系看,一方面,当代摄影创作中的某些方面,受到其他姊妹艺术的积极影响。例如注重作品内在主题的挖掘和对作品造型的构思,可以看到其中纷繁的文学思潮和带质变性突破的绘画艺术的渗透。另一方面,摄影艺术语言也越来越多地介入别的艺术门类和社会生活领域。这种艺术门类之间、艺术门类与其他学科之间的相互交融,拓展着摄影创作的探索范围,对摄影本体论的求索、摄影小说与摄影报告文学的萌芽,都预示未来的摄影世界更加多元化。
从观众的审美观念来看,他们对于当代作品,既有对形式节奏的观赏愉悦,也有对内涵深刻领悟的感受。从外到内的逐渐伸延,反映人们对作品的审美认识不再满足于感知的具体意象,而进一步追求把旧意象(有些甚至超出欣赏范围)变成真正的再创作。这些都意味着社会公众的欣赏水平已由平板单调走向丰富多层。
我国近十年的摄影创作之路,是我国摄影界从谷底向峻岭高峰攀援的写照。作者们带着对宇宙时空和人类社会中某种恒定规律的探索和思考,以理性化的观念作为他们艺术创作的主线,把采撷自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世态物象与更新的审美观念进行裂变重组,创造出一种新的艺术空间,使这段时期的艺术作品呈现出千姿百态、形貌各异的景象。其间摄影美学思想的演替,是新时期艺术总体“进化”历程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直接推动着我国摄影艺术的良性发展。
本文获1989年我会举办“广东省第四届摄影理论年会”论文评选三等奖,发表于我会编辑出版的《广东摄影论文集》(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