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夫聊发少年狂
1977年,黄永玉被邀请为“毛主席纪念堂”创作山水作品,标志着他获得了创作的自由。国画、人物画、雕刻、写书,晚年的黄永玉迸发出强烈的创作欲望。
主持人:我看报道说您有一次感慨,说80年代时间过得太快了,流水一样,说我现在要是三十岁多好啊,哪怕四五十岁也行。
黄永玉:六十都可以。
主持人:假如今天您真的是三十岁的话,您会怎么选择呢?
黄永玉:做很多事。写的,画的,但是我不会去玩。人家看见黄永玉这个人挺会玩,但是我很少玩,到任何地方我都是工作。我到巴黎两个月时间,从巴黎铁塔那边,一直到巴黎圣母院几十里地,每天这么走。背着个包袱去画画。到德国,我的好朋友就说你来德国,酒你也不喝,女孩子你也不喜欢,城市你也不爱逛,就是工作,不停地工作。
主持人:其实您把很多别人看做是玩的东西当做您的工作?
黄永玉:比如说我要“玩”盖房子,盖房子必须要有钱。
主持人:所以您要挣钱。
黄永玉:挣了钱拿来干什么。又不吃喝,又不是留给孩子,留给孩子,让孩子将来变成一个懒虫。
主持人:您不准备留给孩子?
黄永玉:不准备。慈禧太后是坏,但是她有一点好。就是留下个颐和园,留下了个故宫。我盖个房子将来可以留给以后的人。以后的人会说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2、笑看庭前花开落
黄永玉把盖房当做一种创作。意大利佛罗伦萨有“无数山楼”,北京有“万荷塘”,香港有“山之半居”。八十岁时,他在故乡凤凰建了“玉氏山房”。有人戏称他是“生命不息,造房不止”。
黄永玉:有一次我跟好朋友说,你看我们这帮人剩下没有几个了,都吃喝死了,一天到晚讲吃,吃了喝,喝了吃,到一个地方就看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剩下几个了。
主持人:所以对吃喝不能太讲究?
黄永玉:吃喝怎么这么重要?还是干活吧。有人说我劳动态度很好。
主持人:您能够有今天我们大家看到的这些成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您干了一件您自己非常喜欢干的事,您可以用全部的精力去干这件事。
黄永玉:事情也是怪,有的人为了钱,老婆孩子总动员,裁纸的裁纸,磨墨的磨墨,不停地画。
主持人:像机器一样地生产?
黄永玉:钱也不多,人也不快乐,因为他没有创作的快乐。你不要去想这些东西,你认认真真地去画画,很诚心地去画画。你不为了钱,钱就来了,挡都挡不住。
主持人:您这一生当中有没有为了钱?
黄永玉:有。主持人:什么时候?
黄永玉:“文革”以前。那时候年轻,很认真地工作。晚上上课,上课完了回家刻木刻。
主持人:那个时候刻木刻是喜欢呢还是为了赚钱?
黄永玉:是喜欢,也为了挣钱。挣五块钱,这一个月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主持人:您也有为了挣钱而去干的时候?
黄永玉: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过日子艰难,两个木刻发表了,十块钱,一个月多十块钱多好。
主持人:那您会不会理解今天您刚才说到的有些画家,老婆孩子总动员一起去帮他画画?
黄永玉:我理解。理解是新的时期来到了,人们要很多钱,要存钱。
主持人:您是纯粹地为了生计,但今天他是为了钱,因为生计已经不是问题了,他可能是为了享受,或者为了更多的东西。
黄永玉:为了安全,不叫做享受。有很多钱他感到不再贫穷了,不再害怕了。
主持人:您有没有为了安全去挣钱?
黄永玉:没有,因为我不怕,因为经历太多了。生死之间我看得比较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把人生看淡了。
3、感恩的心
黄永玉少年时因为贫困,离开了家乡。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的足迹遍及江西、福建、上海、台湾、香港。他在砖厂当过小工,在车站做过搬运工,备尝艰辛。漂泊中,不同的文学样式、艺术样式都吸引过他,有的甚至成了他谋生的手段。1939年他发表了第一张木刻作品。1947年黄永玉在上海加入中华木刻协会。在上海的那段时间,黄永玉一直与贫困为伴,也一直与美术为伴。在窘困中,他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帮助,对此,他一直感恩在心。
黄永玉:我在上海时二十一岁,我的房租一个月是五十块钱,一副木刻的拷贝是五块钱,我要刻十块才能付得起房租。
主持人:还得吃饭呢。
黄永玉:在上海,有一个老人家很喜欢我,我们住在一条街。他喜欢我的木刻,说,你给我,我替你送去发表。他都是先垫钱给我,但垫的钱他不一定都拿得回来,我常自问,这样的事情,我今天能办得到吗?
主持人:为什么办不到,您觉得是因为社会环境变了?
黄永玉:没有这样单纯的关系了,现在人际关系复杂化了。后来我在上海生活更困难了,当地一个知识分子,他是上海大学毕业的,他的夫人是上海美专毕业的。他们对我说,到我家来,住到我家,我每个月给你点零用钱,你用心看书。他书房里都是现代书,都是进步思想的书。他说,你看书,看到什么时候要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主持人:真的像一家人一样。
黄永玉:这个不光是帮助,还有感情的灌溉,我碰到很多这样的事情。一生中碰到这么多的好人,很难去报答他们,那么只好对年轻人多做点事。
主持人:您觉得远远做不到那样?
黄永玉:像唐弢,虽然我感到他不应该以后见了我就躲,但以前的事我得感谢他。当时他在上海邮局当高级职员,他帮我解决稿费问题,这个问题给我解决,那个问题给我解决,带着我跑,帮助我给有钱人塑像,好拿一点钱。我刚到上海,意大利华先生说我请你看电影,我说“太好了”他又问,你有钱坐电车吗?我说没有。那意思就是他有坐电车的钱,我没有,他出不起替我付电车的钱,他说,那咱们一道走吧。两个人就这么走到大光明戏院。
主持人:没有钱也还是对你这么好。
黄永玉:所以这种感情、这种温暖激发你向上,人生就是这样,你难过的事情不足道。
主持人:我觉得今天的年轻人,很难再碰到像您那个时候那么好的人际关系了,那么好的一种老人,像您今天对待年轻人一样。
黄永玉:我只是尽我的力量做一点事。但从情感上来讲,我远远比不上老人家这么动情地帮助年轻人,我比不上。
主持人:为什么才几十年的时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黄永玉:解放初期唐弢有一天到我这儿来,我们谈到一个问题,我说我们那个时候在上海国统区干进步工作,领导我们的像夏衍这些人,还有很多别的同志,冯雪峰啊,都是我们的叔叔伯伯,我们没有感觉到他们是我们的领导、我们的上级怎么怎么样。
主持人:有一种长辈的亲情在里面?
黄永玉:是的,亲情。除非自己懈怠,自己懒惰没有出息。
主持人:您刚才说,如果今年您是三十或者四十岁,你想再去干很多自己喜欢干的事,干一些事业,一些工作,但是环境仍然是无法预料的。
黄永玉:还有,我这个人基本的态度,是我不想成群结党,搞个什么画会呀,什么流派呀。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些学生到美国去,现在这些人是很有名的,写信回来,说我们要成立一个画派,我臭骂他一顿。
主持人:怎么骂的?
黄永玉:我说狼群才需要成群结党,狮子不用。
4、“老顽童”的个性
2004年7月,黄永玉的新书《比我老的老头》出版,立刻成了畅销书,这本书出版前还有个名字《让我们一起变老》。时间的流逝,带走了他越来越多的朋友,比他老的老头也一个个离他而去,写作对于黄永玉来说,是一种怀念。
黄永玉:我最近开玩笑想写一本书,书名叫《比我嫩的老头》。
主持人:比您嫩的老头、比您老的老头大概不算多?
黄永玉:很多没有写完的。
主持人:但是作为身边朋友的不多了。
黄永玉:所以我就想写比我嫩的老头。这些老头有的死了,有的没有死。
主持人:准备怎么写呢?黄永玉:每一个人的脾气都不一样,都很可爱。在这个时代里,我用特别的角度来写他的经历,没有太多的恨或者是太多的爱,不用写什么我非常爱你,你非常美丽,或者我非常痛苦,你非常坚强,不是那么一个简单的概念,就写一个活人他的经历。比我嫩的老头我要先写我自已,黄永玉先生写黄永玉先生。
主持人:您是比您嫩的老头?
黄永玉:我第一句话就说黄永玉没有比我老,也没有比我嫩。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根本不是写自己,是写一些看法,对世界的看法。
主持人:写您对世界的看法?
黄永玉:对世界、对艺术的看法。
主持人:有没有想结尾怎么结呢?
黄永玉:写文章不能这么写,因为我到底不是作家协会的会员,所以我很自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主持人:所以很多人对您最好奇的就是您到底是怎样成为今天的艺术大家。
黄永玉:我告诉你,很简单。别人也问过这个问题,我一个同学,初中的同学,说我都不相信黄永玉是这个黄永玉,我以为是另外一个黄永玉,他读书全学期的总分都不超过一百分,他怎么可以当教授?我的朋友就这么说我,我没有出路,的确是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到美院去当教授了。按照正常顺序来讲,我不可能当教授。
主持人:为什么您成了今天的黄永玉,别人就成不了?
黄永玉:大概有一种专注的东西在里面。我二十一岁在上海木刻协会做理事,常务理事,干什么呢?每年春秋两季的全国木刻展览,布置展览会不像现在有这个有那个,那时候什么都没有的。展览会开了几天,收摊收好了,到一个俄国餐厅去吃饭。所谓的俄国餐厅是白俄罗斯人开的,在一条窄胡同里只有几张小桌子。我点了一盆汤,很普通的酱油啊,葱啊,放了点。一个汤,一盆饭,还有几片鸭梨,这样就很享受了。
主持人:一口气吃下去?
黄永玉:是啊。我唯一的一件西装,在虹口买的,里头垫的麻、垫的草,就这么一件见人的西装,国民党的水龙头一冲,全身是洞。回来一烤完全变形了。那时候穷得就是这样一个状况。
主持人:在这种状况下,您对艺术依然专注?
黄永玉:所以你说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就靠专注作为人生的信念。
主持人:人生的信念,就是我一辈子要做这件事,不会放弃?
黄永玉:实际上也是自己的一个犟劲,这点犟劲可能是别人没有的。
5、最好的归宿是变成星星
黄永玉是一个个性张扬的人,养狗、造房子、写书,随心所欲。晚年,他的画风变化很大,喜欢用浓烈的颜色,画一些陌生的题材,在画坛以“狂”著称。他的作品,总会引起很大争议。
主持人:您希望后人怎么对待您的画,怎么对待您的作品,包括您的文学作品?
黄永玉:鲁迅先生说如果一个人不活在人的心上他就真的死了,这是鲁迅说的,我说可见鲁迅还想活在人们心上。
主持人:你想不想?
黄永玉:有一次我的孙女、我弟弟的孙女在家乡跟我一起放烟花。过年了放烟花,孩子们问夜空里的烟花是什么。
主持人:李太白?
黄永玉:那个是李太白,这个呢是苏东坡。一个一个放,那个是谁这个是谁。孙女问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说他们变成星星了,放完了变成星星了。
主持人:所以您觉得最好的归宿是变成星星?
黄永玉:对。变星星。主持人:您能变成星星。
黄永玉:我想变也不会变啊,是吧?还想它干吗呢?
主持人:后人如何评价您,您介意吗?
黄永玉:没有什么,我自己对自己是知道的,这没有什么。勉强要人家纪念你那就太没有意思了。
主持人:您在沈从文墓碑上的题词是“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
黄永玉:对。
主持人:如果您给自己的墓碑上题词的话您会题什么呢?
黄永玉:我也想过。爱。主持人:一个字?黄永玉:怜悯。感恩。
主持人:爱,怜悯,感恩,没有一点湘西人的匪气呀。
黄永玉:没有。爱所有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