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名潼。1921年4月生于上海松江。现为上海中国画院名誉院长、杭州西泠印社副社长。出版有《程十发花鸟册》?、《程十发画辑》、《程十发书画》、《程十发画集》、《程十发捐赠藏画选》等。
采访地点:上海程十发家中
采访时间:2004年12月27日下午
采访人:张公者
程十发先生的公子程多多先生说只给我30分钟的采访时间。程老是输着白蛋白接受我的采访的。在回答问题时,身体虚弱的程老一直在喘着气,若不是读者和杂志的热切需要,我们真不忍心来打扰先生。程老虽在病中,却依然保持着一向的乐观与幽默。同许多有成就的先生一样,程老谦和而平静,让人仿佛对着一鉴清波,涵泳不尽。他的作品或热烈奔放,或清新明快,或幽默浪漫,皆雅俗共赏。他说自己不但学习古人、今人,还向“未来”学习。这是一位智慧的老人,一位能感知未来的老人。
张公者(以下简称张):您当年画的第一本连环画《野猪林》,画面取的全部是人物的上半身,戏称“半部野猪林”。
程十发(以下简称程)(笑):那个(《野猪林》)是刚解放时画的。
张:您当时(1949年)在书店里买到了一本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看了它之后,您就决定到农村去体验生活了?
程:对,对!都是因为看了那个要去的。
张:看了之后,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程:这是一篇有关于普及、提高文艺的(论著),还有民族化等等。影响是很大的。我当时也没有懂,就摸索摸索去看看。那个时候画得不好。
张:一位法国的汉学家搜集到您一百多幅连环画和插图写博士论文。国外对您创作的连环画和插图非常重视和欣赏。
程:既要接受国内读者的批评,还要请国外的专家批评。其实连环画和插图在欧洲很早就有了。
张:欧洲绘画较多以宗教为题材进行创作。
程:欧洲的绘画和宗教是有联系的,它是宣传宗教的。画家要用很细腻的手法、很大的信心,来完成耶稣诞生故事的描绘,所以,他们画圣像,要用最好的,最圣洁的心情来画。当然,我们也把孔子的学说画成了连环画。
张:您最早创作的《画皮》是用写意的方法。为什么没有完全用线来画,而是用彩墨、水墨的方法来画连环画?
程:连环画实际上在古代就已经风行了,像有的庙堂里面的壁画、石刻,用以表示主人公的威武、功绩。所以说连环画和宗教关系是很密切的,在它的流传过程中宗教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解放以后,欣赏对象改变了,小朋友来看了……
张:把连环画叫作“小人书”。
程:但是“小人书”里也有大学问。连环画一个是形象性,一个是连续性,少了这两个都不行。前一张和后一张是有时间距离的,时间间隔不一定太长,要恰到好处。
张:抓住故事梗概以及其中最精彩的部分。
程:还要有幽默感。
张:提到小人书,我听到一些评论,说有些当代的人物画家,他们的画是小人书涂点色儿。您怎样看待这种评论?
程:……
张:您早年学的是山水、花鸟,后来画连环画,除受《讲话》的影响之外,还有其他因素吗?
程:我是很惭愧的,我画连环画主要是工资太低了,没有办法,要多赚几个钱。(笑)
张:你觉得连环画的创作和您中国画的创作有哪些不一样?
程:中国绘画到了16世纪以后,写实功夫就比较差了,叫当时的画家描绘现实生活中的具体物象,他画不像。毛主席《讲话》中讲艺术要通俗,一定要老百姓看得懂。其实这样就可以普及国画。有了这个普及就好办了,有人来看了。不过,我可不是的,我主要是要稿费来吃饭。哈哈……
张:从您的人物画创作中,我感受到您强调线的运用,而且您在用色时有自己独特的艳丽风格。在线的运用方面,石刻、壁画、书法对您用线的影响比较大?
程:我们的“线”是了不起的,但并不等于说外国的不好,他们对线条一样是尊重的。我们有好多石刻,我看了以后,感觉老祖宗真是了不起,有想象力,又画得非常生动,对宗教的推动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与宗教有很大的关系。我小时候,上海松江有座佘山,山上有个天主教堂,在山坳里面有几十幅铜刻的耶稣受难的连续画。它是宗教的宣传画。是展示给人家看的。铜刻的外面专门建有亭子。
张:松江曾经出了许多书画大师,比如明代的董其昌。您曾经谈过不是很赞成董其昌的“南北宗”论。
程:在“南北宗”论中董其昌强调南宗,那时士大夫画家提倡绘画需要修养,而且要与书法有联系。中国的书法实在是宝贝,所以,那些聪明的书画家都研究这个东西。他们还把王维作为榜样,王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不像有些人理解的那样画得不像,好像在乱来。不是的,线条的描绘很细致,还有一定的深度,也一样有写实的本领,尤其表现在把握人物的表情上。所以董其昌提倡南北宗。不管他提倡什么,那是他个人的事。
张:文人画强调画家各方面的修养。您觉得您的画是属于哪个派别的?
程:我这还是在学习哪。
张:那更接近于哪个方面(派别)呢?
程:从战国到两汉金石、铜器用的刀法、章法兼有,还有其它的古物。可吸收、借鉴的东西真是丰富得不得了啊!
张:您的作品吸收了很多金石的营养,而且您用雅的笔墨把它“俗化”了。大众很喜欢、很接受,觉得您的作品很生动、有生气。“雅”和“俗”您是怎么来处理的呢?
程:这是我到近日还在学习的。“雅”和“俗”是相对的两个情况,但是在某一个特定情况下可以统一到一个艺术形式里面,是可以的。
张:在什么情况下可以统一?
程:现在也无法更好地讲解雅俗共赏,雅俗共赏其实就是普及与提高的统一。比如说董其昌,他也是要雅俗共赏的。
张:“雅”和“俗”本来是对立的,统一到一起是最难的。您的画已经做到了雅俗共赏。
程:不是!不是!我是不行的。我是看看、学习人家的。
张:您的画与人,在幽默中有一种富贵的气息。您的绘画,用色明丽、热烈,这与您当年去云南写生也有很大关系吧。
程:这个是民间艺术。我开玩笑说,是一个民歌启发我创作出《小河淌水》。
张:《小河淌水》—您的代表作品。
程:傣族的,很简单的,一点水,一个月光,像这类的创作方法,描写一些意境,不画水也感觉有水,这是我们的通俗民歌给我的启发,民歌、壁画、石刻……民间艺术都来吸收,提高我的创作。
张:谈到创新,您在上海美专读书的时候,王个砥先生教过您。您在上课时没有完全按照老师的要求去临摹,后来王先生就说随您的意愿,您要怎么画,就怎么画。您那时就想去创造自己的风格吗?
程:不是的,那时不知天高地厚。
张: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程:就是感觉在艺术教育上,要充分自由,不能一定要怎么样怎么样的,“一定”要打破。董其昌也是把他好多北宗的作品变成了南宗的,北方的山水跟我们江南的山水不一样。
张:您提到美术的教育要自由。那么我们现在的美术学院的教学,比如说中国画系的学生,上学前要考素描、色彩,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程:现在东西多了,出土的,出版的,大家研究的多了,中国画不是像以前那样,像在小的胡同中不太放得开。
张:您赞成学习中国画一定要学习素描、色彩吗?
程:不一定。你处理得好不是一样的吗?应该欢迎学习外国的东西,但不是随随便便地去学习,是要很用心的,真正有系统的,不是摹了两张画就算学习了西方。
张:“中西融合”,您觉得这种提法正确吗?
程:“中”、“西”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用外来技法来画画跟用陈旧的画法来画,都可以创新,就看你怎么来作。董其昌的画实际上是复古,但是他处理得好,人家一看是新的样子。
张:“中西融合”,在20世纪,是作为中国美术教育创新的一个非常严肃、重要的观点提出来。很多学习西画的画家后来从事中国画的创作,您比较欣赏哪几位?
程:这个倒没有什么,还是看作品。
张:20世纪的几位画家,比如说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朱屺瞻都是画过西画的,您怎么看待他们的作品?
程:好在一个上面,他们都画自己,不是在画别人。艺术家他如果没有自己,都是把别人的东西作为他的发展前途,不会是很高深的。现在画“小人书”的人很多,其实都是很不错的,而且假设这些技法要在学校里面学习、吸收,起码要好多年。外国的作品在影响民族化。我开玩笑讲,民族化的问题,等于借了个鸡蛋,孵出个小鸡来,它还是需要其他的东西。我这个是在胡说八道哪!(笑)
张:当年您在美专学习的时候,老师们授课,一定要临老师的作品吗?
程:一般的老师,总有弟子学习他的画,老师也比较乐意,而且比较得意。要是某一个学生不是根据他的画来学习创新,他很不满意,很不高兴。
张:您从事绘画艺术六七十年了,您对您的哪些作品比较满意?
程:有时候刚画完的,自己以为很得意的,蛮高兴的,但是三天以后,又不满意了。我自己以为是创新的,实际上人家早就有这个作品。
张:您能举个例子吗?比如说您画的哪幅作品当时觉得很满意,过后觉得又不是创新了。
程:具体的例子是比较难的。但有这种要向人家学习的心情。所以我没偏见,只要人家画得好的,我都学习。
张:不管是古代的、当代的。
程:当代的,包括未来的。
张:未来的?!未来的怎么来学哪?
程:他们还没出现,但是我已经心动了,我已经向他们鞠躬了。
张:未来的您感受到了?!您怎么感受到了未来的那种创作?
程:未来的也是很多的,主要不是它的艺术的风格,而是它的内容,我们的生产、发展的能力要比以前快得多。
张:古代的、当代的已经出现了,没有出现的怎么去借鉴?
程:以后我想一个办法,讲得清楚一点儿……
张:您认为中国画,比如说人物画的创作,不同于西画的最突出的特色,是哪个方面?
程:这个有内在的,有风格的,不受外来的影响,有自己民族的文化,原因是很多的,一下子讲不完。但是,总是要其他民族文化的补养,我是没有好好学习过。所以看了这个画家画得好,就要好好学习学习,还要多多学习。我孩子的名字叫“多多”呀,多多的意思就是多多学习。(笑)
张:您怎样看待20世纪中国的绘画?您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程:情况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过去的中国画是写意的多,写实的少。现在根据文化的(需求),百姓的喜爱。比如连环画,过去有些盲目,现在应该有目的地提倡。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种文化,但是我非常抱歉,我平时在画画,有一些问题现在还没解决。
张:哪些问题?
程:有好多问题,比如你提出的,其实我也没考虑到,以后呢,我多研究,多看看人家的作品。
张:您认为中国画的灵魂是什么?
程:它的灵魂是民族性,中国的民族性。所以你看,就是汉墓上,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画的一批鱼啦、马啦,形象上不是很精细的,但是它非常生动。
张:您在画人物的时候,寥寥数笔,就把人物的神态表现出来。
程:我不行的。(笑)
张:20世纪的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您经历了20世纪那么多重大事情,尤其是文革,很多的画家在文革中被迫害,您认为20世纪这种社会的变革、动荡、灾难,有没有影响中国绘画的发展?
程:这个问题我没有很好考虑过。从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四点来讲它基本上都包括,民族性啊、政治性啊等等,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张:您觉得我们现在的绘画创作怎么样?
程:我是老了。就是希望大家追求新的东西。我们说美术市场有好多东西都是创新的,这很重要,生活不一样思想就不一样。
张:您在20岁时曾在上海举办一次画展,结果您的作品并没有卖出去。可您知道现在您的作品市场价位极高吗?
程:(笑)
张:您对自己的人生与绘画创作满意吗?
程:这个也很难讲了,从大体上讲还是基本满意的。为什么说满意哪,因为我努力地按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去实践了。《讲话》教你如何去深刻理解社会及文艺现象。我们现在社会上的一些画家、理论家,很有成就的,都是在这个时候培养起来的。
张:谢谢您,程老。
程:不要谢,浪费你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