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国批评家儒贝尔说“人们为了到达有光的地方,就必须穿过阴云”,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作为批评家必须拥有穿透阴云那般锐利的力量。毫无疑问,真正的批评家应该拥有的是纯净的内心和不带任何偏见的眼睛。除了来自自身灵魂深处和纯粹学术性的判断之外,不该成为任何权势或利益集团的代言和施惠者的吹鼓手,这是个常识。也是批评家之所以成为批评家的基本操守所在,更是批评之所以能被视为“学术的良心”而成为当代思想史建构一部分的重要保证。
当中央美术学院一位年轻的批评家毫无学术底线地夸赞国内某画廊老板单纯以幅面巨大而屡屡展示于国外的巨大山水画,称其为“剽悍到可以改变艺术史的地步”,甚至要在其担纲评委的“当代艺术金棕榈金酸莓奖”提名这种毫无独创性的山水画家为金棕榈奖时,知情者以会心一笑的无可奈何喻示了批评充当施惠者吹鼓手而被购买的惨痛现状;当中央美院另一位年轻批评家兼画廊老板把四川一位画匠既无风格水平也无图像批判精神的油画夸赞为“流行图像、社会评论和学院主义的三者结合”时,我们知道欠缺鉴赏眼力的批评家的信口胡扯有时比梦呓还显得不靠谱;当一位叫嚷“艺术史才是王道”的策展人和艺评家参与商业构谋和圈地运动,主导策划17.6亿元人民币的“黄河艺汇”综合房产项目,内中银川美术馆的藏品只有区区百幅左右的晚清油画时,我们知道光天化日之下的“阳谋”已经不足以批评某些艺术经纪人的行径了……毋庸置疑,毫无底线的吹捧和商业构谋的背后是学术精神的沦陷和批评作为学术公信力的丧失。如果深究起来,更多应是缘自利益对批评的买断。即便仅仅出于学术判断,那么除了基本的知识素养的支撑,我们是不是也要具备专业的艺术眼力和名实相符的价值判断?当更多的年轻批评家涌入策展人行列,而且每年以策划数十个展览的规模化来赚取巨额策展费,而丝毫不顾及参展艺术家的作品水准时,我们知道,被艺术市场刺激而被调动起来的商业赢利那根弦不独为蠢蠢欲动的艺术家们所有,良莠不齐的作品根本担负不起展览的学术建构,而对艺术方位的质询付之阙如,恰恰形同质疑者的自言自语。一些所谓“第四代青年批评家”对金钱的热烈追逐和日益圈子化的“拉山头”行为已经部分熔化了他们本可以飞得更高的翅膀。
我们知道,当代艺术与以往任何时候的艺术史不同,它从来就不只是对艺术品的简单堆砌和清单排列。它必然涵盖了批评对“在场”的质询,也包括批评对艺术创造性独特的提炼和诠释。它其中包含的人文建构和思想史的提炼是当代艺术能够贡献给文化史的重要保证。之所以如此,艺术批评才具备了还原当下历史,校准艺术发展走向,提供深度思考,进行艺术的价值判断,通过对艺术品的辨析和艺术家的研究具有彰显艺术精神的作用。因此,在任何时候,批评的独立性是至关重要的。这种独立性既是批评自身的要求,也是作为“学术的良心”的使命所在。这样,批评才具有了学术基准的意义。
往往在诸多具体实践中,批评才显示出它可贵的意义和独特的价值。独立的批评意义不在于提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而在于提供给人们另一种视角,更在于不被利益绑架的真实阐述之于凸陈历史的作用。
希克捐赠作品之事无疑是近来一直被当代艺术界人士谈及的一个热点。这位热情收藏艺术品和赞助中国当代艺术的外交官和艺术收藏者,经过媒体多视角多层面的报道,或许使原本对希克捐赠一边倒的赞颂变得更加立体更加有可能接近于事实真相。希克也从一个多年赞助中国当代艺术的收藏家,被质疑或是受国际资本操控的资本投资者。当然,这绝非坏事,恰恰说明中国当下大环境的昌明和宽松,以及当代艺术学术质询的深化,即从单纯对艺术品的研究和关注逐步深入到对艺术环境、资本市场及幕后资本等方面的追问。
希克捐赠事件论述文章已涉及很多,观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最近香港M+艺术机构策展人皮力对质疑者及文章的过激反应恰恰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之前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
一方面,皮力从教师到希克作品受赠机构策展人的角色变换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他从艺评家到商业策划人的转变过程。另一方面,这种转变直接使他从批评家应该具备的独立批评立场转向相关利益集团代言人的角色。这种转变还使得我们不应该再用一个艺评家的立场来界定他目前的身份,而应充分考虑到他成为艺术机构策展人甚至资本集团代言人(即外界所谓的“洋买办”)的新角色。更重要的是,外界盛传作为希克高级幕僚的皮力,正是经捐赠者希克极力推荐加入香港M+艺术机构作为希克捐赠作品未来推广的策展人的。当然,种种内幕外界尚无法得知,相信在未来的日子中,如涉及到对希克藏品的商业推广,应当会逐渐明朗。
尤伦斯抛售藏品以清盘中国当代艺术(2011年4月香港苏富比春拍上,尤伦斯收藏的105件具有代表性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以总价4.27亿港元成交,平均每件达406万港元),希克“半卖半送”式搭售模式(先期47件作品卖给香港M+艺术机构共1.77亿港元,平均每件376万港元,已远远超过市场拍卖均价)等只是国际资本清盘中国艺术品的不同方式,甚至可能是“清仓”的开始。这有足够理由让我们对这些“艺术白求恩”们充满警惕。虽然这些西方藏家早期以独到的眼力购藏了当时尚卖不上什么高价的当代艺术品,客观上起到赞助中国当代艺术的作用,但是,最终中国当代艺术取得自足的关键不是仰洋人的鼻息,依仗国际资本来给我们定价以取得心理的平衡和想象的话语权,而是要建立起自己独特的精神坐标和价值指向,以及逐步通过对市场的培育形成自身的收藏体系。无论是市场还是艺术成就均要来自我们脚踏实地对文化的贡献。当代艺术最终反馈于当下社会的不是市场报价和作为物性特征的艺术品,而是艺术背后贡献给现代社会的精神映射、艺术创造性和文化原动力。如若只是关注于艺术市场,甚至创作的动力来自商业市场而不是艺术家的内心和精神层面的营造,那么这样的艺术终究还是媚俗、功利和毫无生命力的。
目前国内艺术市场过度商业化的倾向不仅在艺术品销售高端,而且已蔓延到艺术的生产环节,即艺术家创作作品的环节。很多艺术家已经失去了作为独创性艺术家应有的良知和文化担当,而变得极为功利和世俗,这一点在川军艺术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过度看重艺术作品作为商业的属性,过度追求经济效益,而忽略了艺术本身具备的人文内涵和惠及人们精神想象的审美功能。其艺术原创精神大打折扣,作品越来越光鲜、量大,富有庸俗化的装饰美感,具备了消费社会的“产品”特性,符合了商业炒作的生产速度,却丝毫不顾艺术品之于时代的文化反映和精神贡献。例如,近几年的艺术市场中出现的“艺术奢侈品化”的现象,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迎合商业化炒作而兴起,尤其值得警惕。过于强调艺术品的投资化导致的后果反映到艺术的创作中,其结果就是艺术品语言越来越精致和华美,材料越来越名贵。而艺术的精神内涵越来越弱化,越来越精致化的艺术品如同被抽空了精神的人造装饰物。艺术市场的过于功利化必然导致溢价的判断,也会反馈到艺术创作层面,造成艺术创作的急功近利和投机取巧。
当下,批评面临着更多挑战和转型:秉承学术精神,坚持求真为实的研究态度,寻求艺术内涵,还原新型“艺术体制”下的真相,应对资本市场的冲击和侵蚀,呈现一种切合时代的真实的精神向度。批评除了应对作品进行价值判断之外,还应对体制、市场和宏观艺术环境进行关注,因为社会背景和学术大环境已悄然改变,传统书斋式的封闭型研究模式越来越难跟上时代的步伐。当下的中国,意识形态化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减弱,但依然存在,尤其在官方的主流艺术中。我们知道,艺术不能成为权力的附庸,同样,艺术也不能充当资本的小妾。但当下来自商业资本的侵蚀,却日益成为艺术批评必须面对的新课题。随着商业资本日益介入艺术品市场,尤其是跨国资本充当背后的操盘手,当代艺术有被操控和做空的危险。在此情形下,批评如何保持独立的姿态,及时对一些深层次问题作出学理辨析和价值判断,就显得至关重要。
如果批评能成为当代艺术的一只救生筏,那么,我希望它首先拯救的应该是我们内心高贵的精神和不屈服世俗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