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究竟什么算收藏的“高境界”?还要从这三句诗说起。
第一句,比喻做事情首先要有求索欲望,然后探察路径,了解概貌,获取感性认识。这恰似初涉收藏者,对某一收藏领域有偏好,有欣赏兴趣,于是留心信息,关注市场,初试搜求,对已购藏品观察赏玩,做初步研究。这一阶段,收藏者多对藏品停留在表象认识和个体感知层面,对造型、纹饰、色彩、风格等藏品特征只有浅表印象。这也是收藏者热度最高的时期,对收归己有的藏品心怀喜悦和敬畏,查资料、问行家,兴奋不已。记得我第一次买到一只快散架的红木圆凳时,就是这种心情。买到第一件,就想买第二件、第三件,几近疯狂。
第二句,比喻成大事业、做大学问,绝非轻而易举、随便可得,须矢志不移,废寝忘食,孜孜以求,直至人瘦衣宽,无怨无悔。收藏也一样,首先“收”就是一件苦事。古今收藏宏富者,莫不是晨昏无阻,寒暑不避,闻风即动,窥影穷追;任你天涯海角,哪怕价值连城,节衣缩食,竟至倾家荡产。可说每件藏品都凝聚着收藏者的心血与痴情。哪何止“消得人憔悴”,有时简直以命相搏。而“收”,只是“收藏”的一半,还有“藏”。“藏”,并非简单的收入囊中,其深义更在于研究、体悟。这就更接近王国维的“治学”。收到的东西,对其“出身”、“年龄”、“籍贯”的探查,对附着其身的文化、社会、经济、民族等各种“密码”的解析,查阅典籍,夙夜披览,多方考证,务求弄深弄透。其所用心力,与“观堂”(王国维号)先生对甲骨文的研究似同出一脉。经历收藏的时间长了,所获藏品逐渐丰富,汰粗留精,见识日广,俗话叫眼“高”了,初始的疯狂已消失,理性替代了热情,对自己的东西,不再看做单纯的器物,而是当成固体的历史,有形的文明,开始抽象它们蕴藏的内涵,思考它们传承的脉络。不用说,这时收藏的境界又提高了一层。
第三句,比喻经过精神的高度专注,和对问题的反复追寻,功夫下到极处,就会“顿悟”,豁然开朗,融会贯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曾对各省呈报的一级文物进行普查,所派专家中,除铜、瓷、玉三类之外,其余如书、画、碑帖、工艺美术品等的鉴定工作均由一人负责,他就是文物专家、历史学家、收藏家朱家溍。何以一人竟有如此“功力”,答案是:他已到了这种境界。父辈的点化,家藏的濡染,故宫沃土的滋养,穷毕生精力的钻研,使他把多个领域的知识自然融合,如他所说,叫作“左右逢源。”前些年的一次采访中,当谈到鉴定文物与多读书的关系时,朱家溍随手翻开案头一本唐末、五代画家刁光胤的《写生花卉册》,指着一幅《猫》的“御题”说:“这里写的是‘乾道元年仲春御题’。‘乾道’,是宋孝宗的年号。所题‘白泽形容玉兔毛,纷纷鼠辈命难逃’,故事出于南宋文学家刘克庄的作品,但乾道元年为公元1165年,而刘克庄生于1187年,孝宗怎能用22年后才出生的刘克庄作品中的典故呢?此一处即可断定:御题不真。但如果你不多读书,没读过刘后村(克庄)的诗文,你就无法作出正确判断。”这已不是一般“高手”靠直觉和经验自夸的“一眼活儿”,而似《射雕》中的郭靖,功夫已入“化境”。
到了这种境界,对藏品的态度也起了质的变化,从最初的狂热,到多年富藏的喜悦,都已过去,这时的心境,已归于平淡,对藏品的占有欲趋近于零。几年前我采访王世襄时,这位明清家具收藏与研究的大家,居室中几乎已无一件像样的家具,坐的是两只半旧沙发;把家中两代藏品悉数捐给故宫的朱家溍,用的书桌竟是七十年代百姓居家常使的“地板黄”杂木制品。他们经历沧海,不惊不喜,心愿单纯:只盼万千民族瑰宝,能平安稳妥,藏有所居,给后人以启迪教化,让子孙引以为豪。
当然,话又说回来,喜爱收藏者如今千千万万,有几人能达到“灯火阑珊”的境界呢?可以肯定,绝大多数人只能停留在“西风碧树”或“消得憔悴”的层面,而且这其中也会不乏优秀的收藏家。但我觉得“高境界”还是应该提倡,尤其是现在。因为,境界更高些,俗气就会更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