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产生都是因为你用了心。帐房先生日书万字,却未必对手中的笔会有感情。因为他的心主要在帐目上,而不是在那笔毫与纸相触的书写过程。我写字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写的是帖学一路的小字,用的是熟纸,和硬毫或兼毫的笔。如今的笔工和纸工都没落了,硬毫不耐用,熟纸又损毫,所以一支笔从上手到退役,时间并不是很长。由于阅笔无数,我能体会到每一支毛笔的那段宝贵的青春。
纳兰性德的名句如今很流行:“人生若只如初见”。当你把一支新的毛笔泡开,用手指挤干笔毛的水分时,心中是怀着一份期待的。新鲜, 杂着一点生涩,手指与笔,笔与纸之间的试探、感受与调适……
毛笔的青春有着一定的共性。古人每言“尖新之笔”,新笔尖锐,写起来清晰明利,却多有锋芒与圭角,如调生马驹,如携带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年轻出门办事,需要你时时引导牵掣他外露的言行,为他打圆场。每支笔写到一定阶段,就会进入一种恰到好处的最佳状态,让你感到时时听使唤,处处皆如意,乃至于心手相忘。然而这样美妙的感觉,就象爱情一样转瞬即逝。接下来,这支笔开始逐渐变秃,掉毛了。这时候的笔,呈现出与新笔相反的性格,锋芒不再,迟钝中带着质朴,容易写出苍厚的线条,笔所不能到之处,却不可含糊敷衍,需要笔意上的细致周详,如同扶着老人过街道。一支毛笔的青春,是在人与笔的相处与磨合中度过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特点,你必须同时接受它的优长与缺陷。
每支毛笔的青春又有着各自不同的特点。有的笔易掌握,有的笔难调驯,这也与人与人之间交往类似,所谓落落难合者交必久。有的笔宜于方,有的宜于圆。有的笔妙处在锐时,有的笔妙处在钝时。有的笔矫健而不羁,有的笔温顺而懦弱。即便是同一个笔工,用同一批材料,也不可能做出两支完全相同的笔。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支笔的个性是什么样的。
毛笔乃农耕文明之产物。古代读书人对笔的感情,恰如农人之对待农具。翻读北宋文人苏轼黄庭坚他们之间的往来尺椟,谈论各种毛笔优劣,以及笔工轶事,竟然成为出现最频繁的话题之一。
明人董其昌给友人的信札中有一通提到:“今吴中缚笔俱不中书,不侫为之阁笔……”可见佳笔从来难求。至于如今毛笔之粗劣,却不能完全怪罪于笔工。这个时代,一切都是浮夸与将就的,缺少宁静深细的精神,缺乏对于精致工艺的真正需求与品鉴能力,也提供不了对制作者应有的尊重与奖励。
在今天,做笔的人粗心了,写字画画的人则是豪放的。大家满脑子想的是怎样更快地成为大师,生宣软毫,既能显墨韵之鲜,又可遮用笔之丑,于是“解衣盘礴”,大笔挥洒,气慨不凡。没有几个人会用心体会手中的那一支笔,感受它的天性与变化,毛笔的青春多半在鲁莽的对待中挥霍掉了,毛笔如若有知,也许多少会有些落寞吧。
写字对于我来说,更象是一种类似于散步或体操的生活习惯,一天不写字,就会觉得似乎少了件什么事情。我不想通过书法求名,所以几乎没有“创作”过作品,也很少把字拿给人看。每天除了临帖,就是抄些佛经与诗文。临帖的目的,是希望深入对艺术的认识,通过与前贤名迹的揣摩交流,收获风骨和趣味上的提升。偶尔也会放任自己,随意地在剩纸上书写些心仪的句子,“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那种淡淡的喜悦不足与外人道。
非人磨墨墨磨人。窗台那个大笔筒里的废笔还在不断地增加,而我的青春岁月也在与笔相对付的过程中消磨。阳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斜射进来,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当我凝视着那一簇簇灰白的笔毫,也许它们也在凝视我的双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