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陕西美术界,女性画家们的创作成就,即其所形成的“润物细无声”式的持久影响,一直是一个不可低估更不可忽视的重要板块。2005年元月,由王炎林策展,程征、张渝作学术主持,在陕西美术博物馆隆重推出的石丹、张晓琴、傅小宁、韩莉四位女画家之“状态·语境·2005女性绘画四人展”,以其鲜明的艺术风格和独在的女性艺术精神获得空前成功,之后很长时间里,都成为陕西画坛一段令人难忘的佳话。
大概正是有了这样一次备受赞叹的亮相,四位行走在中年午后之艺术旅程上的女画家,不但就此在精神层面焕发了青春,更在创作追求上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和更执着的追求。如今五年后,她们再次集结,并携手新加入的实力派女山水画家石英一起,正式以民间雅集和同道共进的名义,取名为“伍眉画社”,并再次沿用“状态·语境·女性绘画”的学术概念,举办新一届的画展,无疑为活跃当代女性绘画,增添了一道十分亮丽的风景线。
一般而言,男性从事艺术,除个别天才之外,大都是先从艺术的审美中(经由欣赏、模仿等过程)发现了自己的灵魂而后进入艺术创作;女性为艺术,则大都首先是从自己的灵魂中发现了美的元素,然后自然而然地进入美的创造。这,大概是男性艺术家与女性艺术家之间最根本的分野——在普泛的男性艺术家们竭力想以艺术的言说深刻地解说美的世界的时候,女性艺术家们则已轻松地创造了一个美的世界。
由此可以说:艺术在本质上是女性的。至少仅就艺术之发生学意义而言,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是完全成立且当之无愧的(这大概也是“伍眉画社”在取意于“民间雅集”和“同道共进”之外的另一重意思所在)。究其因,关键是在女性身上保留着比较多的自然性、本源性和诗性。大多数情况下,男人是在创作, 女人却是在呈现。中外艺术史虽然主要是男性艺术家们的档案,但若深究这些艺术的男人们,会发现主要是他们身上的女性元素帮助了他们,丰富了他们,造就了他们。亦即只有当女性元素在艺术家身上起作用的时候,才会把肉眼变成灵眼,由物视进入灵视,看见隐藏在物象后面的灵象,以真正进入艺术的空间。
所谓“女性元素”,在我看来,主要体现在“母性”、“自恋”、“潜意识”和“感性力量”四个方面。稍有美学常识的人都不难发现,这四点,都与艺术的发生机制息息相关。在此四点之外,其实还有一点,即“趋于虚无化的生命本真”,才是“女性元素”更重要的所在,也是决定女性艺术创作的发生机制与男性根本不同的主要因素。
从文化学的角度来说,一切文学艺术之于人类的意义,主要在于将个体的人从社会化的类的平均数中分离出来,解放性灵,解脱体制性话语的拘押和社会人格的驯化,得以重返本真生命的鲜活与个在,如伍尔芙所说的那样,“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应该说,在现代社会中,这样的“房间”之于女人和男人,都是一种渴望而不得完善的欲求,只是因了功利的侵蚀,男性艺术家们总是常常将其搞成了所谓的“事业”而偏离了本来的意义。而一方面,按照女诗人哲学家萌萌的说法,女人的天然气质是艺术化的。爱本身就是艺术,它排斥任何功利;如果它一旦和功利纠缠在一起,它首先伤害的是它自己。另一方面,在本质意义上,女人又是一种虚无化的力量,“虚无化是对男人文明理性的硬结的消解”,“她本然地要在男人建立的巨大世界面前显示出它的虚无并重返大地。”而正是这种“趋于虚无化的生命本真”,方使真实的个人和真实的诗性或艺术性生命意识从公共话语语境中脱身而出成为可能。
由此可以理解,许多男性艺术家在创作中,何以总有一个放大了的“欣赏者”,并为此而“艺术”。而在女性艺术文本中,则总会觉着她们似乎只是在和自己说话;换句话说,在女性艺术创作中,她们会很自然地从过于同志化的“公共场所”退回到个我的本真密室,埋首于一己的艺术生命意识——由此生成的作品,在示人之前,先是作给自己“享受”的,是从一己之诗意的心灵而生,变成另一个自我来与她做伴的——好比山与山岚的对话,水与水波的呢喃,只是那样原生性地在着,快乐或痛苦地在着。由如此心态生成的女性“呈现”式的艺术创作,与那些为“艺术史”的“定货”或为“名头”许身式的所谓“创作”,有着根本的不同。或许这样生成的作品不一定能引发多少理论性的话题,但总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些直接来自生活与生命本身的气息,一些既超脱又平实且自由专注的心音心色:诚朴、亲切而不失生动与深刻。艺术在这里回到了它的本质所在:既是源于生活与生命的创造,又是生活与生命自身的存在方式。
男性热爱艺术,常常会爱及其背后的什么东西;女性热爱艺术,爱的只是其本身——自发,自在,自为,自由,自我定义,自行其是,自己作自己的主人,自己作自己的情人……然后,自得其所,并以平常心予以认领,而由此安妥了一段不知所云的灵魂。
这不正是一切艺术存在的真正意义吗?
带着这样的思考,回头再来细读石丹、张小琴、付小宁、韩莉、石英五位女画家的作品,或许会有更深切的感受。石丹超越女性角色意识而直抵生命本原的探究并予以诗性化的诠释;张小琴对“母性情怀”与“母性力量”的宏深理解和精微表现;付小宁富含文化意味的灵魂叙事和梦幻语境;韩莉以现代情愫再造传统花鸟意涵的清纯蕴藉和绰约风姿;石英“润物细无声”式的淡墨山水之幽邃心境与从容气象,等等,都在在显示出她们恪守本真、自得为适的诗性生命意识与纯粹自在的艺术精神。
而同时,这样的展览,也仅是五位女艺术家多年以画室为“闺阁”、以雅集为心旅,切磋交流,尽享“宁静的狂欢”后,再示以知己之群乐,顺便讨教一点学术之印证的雅事,而非别有他图的事功。如此“状态”与“语境”,对为体制化的展览机制和过于商品化的市场机制所困扰而空前浮躁和急功近利的当下中国艺术,无疑是一种不无良益的优雅提示:无论是女性艺术家还是男性艺术家,只要你坚持永远居住在艺术的体内并成为其真正的灵魂而不是其它,你就会超越时代语境的局限而活在时间的深处,并悠然领取,那一份“宁静的狂欢”。
2010-2-25至3-20于西安印若居
[沈 奇,诗人,文艺评论家,西安财经学院教授,陕西美术博物馆学术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