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冬去春来。今我偶过姑苏,放掉于洞庭,时值三月,草长莺飞,那明秀清逸而温润的气的,是江南这片土地所独有的。由此,我想到了古老的吴文化,想到了一干年来董源、巨然的南派山水画传统,也想到了宋氏父子清新的艺术风采。年前,我为文治先生的新作集写前言时,玉麟兄就预约了这篇序。文治先生是六十年代初我在画院学习时期的老师。那时玉麟还上中学,我们就一起玩乐过。两代人、三十年的交往,在记忆中留下的头绪太多了,竟不知从哪里落笔是好。
1984年后,他开始尝试摆脱父亲的程序,「矫狂过正」,用笔阔大,物态变形,故意偏离文治先生秀美的规范往放纵,朴拙的路上走。这是一个带着痛苦的阶段,但他表现出一定的自信,并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画集。他的这次变化,多少受着[新潮]的影响。[新潮]的中心是寻找[自我],花样虽多,但大都可以归纳入「放」、「拙」二字。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文治先生在其中盘桓了大半生,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语言,会就了他的新面貌。作为大画家之后的玉麟,有看优越的条件,本可以轻松地继承父业,这是古已有之的,文征明的后人不是这样吗?然而,那恰恰叉是教训。玉麟与我作了深谈,近十多年来,他的治学经历了三个过程。他早在中学时就画过中国画,后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涉足西画近十年。约在1976年重新开始国画的练习和创作,用了八年时间作为重温和恢复,主要学习研究文治先生的画路,这一阶段他的作品从题材、技法到风格,无不酷似其父。但仍有少数画幅,能发挥所学西画的优势,渲染得体,气氛浓烈,不同于父辈,如〈暮泊〉、〈江眸〉等,是其例。
陆俨少先生在看到他的画集后写道:「在画面上可以看出你在蓄意求变、求新、别立面目,这是好的。但是这个新、缝、创立面目,必须吃透传统,多读书、写字,总条过阀,而后水到渠成。那么,这个变,才是有本有源。我看你现在有些苦闷,这个苦闷是好现像,如果不苦闷,也就完了。」又说:「目前还是老老实实学些传统。第一线条要过关,线画好了,那是无往不胜的。......现在青年,不肯下死功夫,好抄近路,想一夜之间成名成家,所以新派画画蔚然成风。」其妥之深,其言之员,是毋需多说的。这是1987年冬天的事,正是中国画坛「新潮」高涨的时期。玉麟把这封信透露给我,正表明了他对前辈教诲的笃信。我了解他并不冒目崇拜大师的,他经过自己冷静的思考和分析,决心办弃浅层次的追求,而加速对方令传统的深化和回归,这正反映了玉麟为艺的真诚。
深入对传统的探寻和认识,是他的第三段里程,也是他目前正在实践着的。他选择了山水画的一个辉煌段落一一明末清初,这是我国画史上承上做下的关键时期。从董其昌到石涛、石络、新安泳、冀东派,他无不有所汲取董是文气十足的,表现含蓄而稍带稚拙,不少画人看不懂他妙在何处,玉麟卸偏爱其趣,在树石的造型和用栈上常仿效其意;石为是从元季大家黄公望和王蒙中化出的,以其浑厚苍茫备受好评,玉麟取其枯松自然的用笔,似又接近于垢道人程辽的风神;对于石涛、取法的画人甚伙我亦常爱其纵逸而追仿乏,玉麟则偏重其严密的一路,骨格清挺,与新安派和渐江略目各靠近了;冀东属「正统派」,然与石涛、八大一样,受董其昌的影响甚大,所以他们自有共同点,玉麟本是冀东人,他对王原祁的认识,恐怕还含有乡情!这些研究,看起来似乎只在传统的某家某派中周旋,谈不上什么大的创造。殊不知这里的学问可以成就大文章,历代大家无不从这里攀上高室。我知道,玉麟真正的「自我」是并不「放」也不「拙」的,所以他产生了新的彷徨。一封来自西子湖畔的信,使之眼前一亮,结束徘徊的苦闷,步入新的征途。由积景产生渐变到形成新貌,是中国艺术的发展规律。这就是推陈出新,或日借古开今。
玉麟的画依然是新的。他没有忘却造化,始终保留清新的风采。近年,他远走云责和神农架,在吸收大自然新鲜空气的同时,印证传统,开拓新境。如所作〈苗乡清晓〉画出了郁郁葱葱的野趣;〈黑松林〉(访德写生)作红堡墨林,别具异域风情。他创用扁锋排刷大丹草丛并接块石其间的方法,在描绘江南风景时常常取之,既有和谐的装饰感,文具茂郁的水乡特性。近期他作六尺整幅山水,名日〈青山云水图〉,用多通积墨级染之法,严谨细致,一笔不苟。密集的钩、点、刷、刮造成一派苍茫浑穆的境界,似具龚贤画意,而笔法卸大异。细钩的水纹,前人多用于界画,他也借入图中,丰富了画面,增加了变化。这不正是一种传统的革新吗!我以为,这是他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为了使作品更具有内涵,他格外注意艺术素养的提高。他的品味本来就不低,那是来自家庭的熏陶,父亲的影响。而有意识地加强和完善,则与其第三段里程同步。他注意到书法的训练,并试把行书与汉简相联系。他的〈兰亭〉一图,大篇的书法成了画面的有机组成,协调一致,别有风味。书画的收藏也成了他的嗜好,他借此作为锻炼眼力和品味的手段。
玉麟深知,中国画的理法是具有长久生命力的活法,一旦得其真谛,便能左右逢源,古今相应,去日俨少先生所说,无往而不胜了。所以,他并不固于一家一法,而采取不论古今,博取众长,综合变化的法则。「你是以退为进啊」我向玉麟说了自己的感想。他淡淡一笑说:「过去若干年,画坛一直在谈创新,说『不要背上传统的包袱』。我想,现在似乎还可以提一下『不要背上创新的包袱』了。」说得好!缺少基础,妄谈创造,不是无根之木吗?欲进先退,退一步进两步,这些普通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事物的规律,不无道理啊!玉麟说,他丢掉了「创新」的包袱,轻松自在多了。
今人中,除其父文治先生之外,他对朱山已胆、陆俨少、亚明等先生也时有请教。陆先生对古人研究甚深,他的艺术也包含着许多古人的精华,玉麟从中受到启发是不言而喻的。「下一步打算摸摸宋元,五十岁后再放开来画。」玉麟选择了一条坚实的艺术之路,他是在认真地规划着自己的艺术大厦啊!看着他一幅幅精心不苟的图画,看看他不骄不燥、稳沉自若的神态......我在想,他的大厦是终有落成之日的。每遇佳品便爱不释手,品赏考证乐在其中。当画坛有些人只埋头技法或竞趋新潮之时,玉麟卸甘于寂寞,冷静地做着本质方面的铺垫。我以为,这才是百年大计,比之短期效应,何吐棋高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