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成功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可以说,这是幸运之星降临到罗中立的头上了。多年以后,罗中立自己也这样认为,当时他的运气来了。当时,在绘画的功底上,思想的深邃上,与罗中立水平相当的人并不是没有,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而罗中立拔得头筹,其中道理罗中立现在已经明白了。罗中立说:“当时《父亲》的社会性更胜过艺术性。如果在20年之后的今天,让我再画《父亲》,我会更多地从绘画、艺术本身来构思,不会还是社会属性很多的那种东西。”
可以作出三个设想。第一个设想:要是当年罗中立没有遇见那位守粪农民(《父亲》的原型),尽管他下过乡,当过知青,也未必会画出《父亲》这幅画来。第二个设想:要是这幅画不是画成建国以来只有毛主席的像才有的那么巨大的尺寸,即便他还是用这种超级写实手法描绘皱纹,这幅还是不可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如此巨大的画幅,形式上具备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正是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刺激了中国人的视网膜,使当时正处于茫然而隐隐躁动中的中国人民一下子感到眼前一亮,以为从此找到了方向。《父亲》从此就成了一个时代的平面标志。
第三个设想是:如果这幅画的名称是罗中立最初的名字《粒粒皆辛苦》的话,这幅画最多也就是一幅优秀的文革风格的宣传画而已。“父亲”这两个字已不是绘画元素,而是社会学元素。
20年过去了,作为一个已经成功的画家,罗中立没有放下画笔,他一直在画,艺术水平当然更是今非昔比。面对《父亲》,罗中立常常有“觉今是而昨非”之感。最令他苦恼的是,如今任何人一提到罗中立,立即想到的就是《父亲》的作者。仿佛除了那幅《父亲》,罗中立什么都没有画过似的。这种苦恼很多人都有过。作家刘心武也有过,人们一说到刘心武,就马上举出《班主任》这篇短篇小说。刘心武感到很委屈,他说他后来写过很多小说,水平远远超过《班主任》。但没有人就因此而记住他后来写的别的小说。尽管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二流红学家,跑到电视台去讲起《红楼梦》来了,只要电视上一打出“刘心武”这三个字,人们还是立即认出,这个人就是那个写《班主任》的家伙!
这跟犯罪分子有什么区别呢?小偷们偷了东西,都不会再到肇事地点去了,这种心理居然在今天的作家和画家身上出现了。刘心武不愿人们记住他是写《班主任》的人,所以后来拼命写了很多小说,但人们还是记住他的《班主任》,最后,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改头换面跑到电视台去开《红楼梦》讲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坐在观众席上的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早年看过《班主任》的人。看你刘心武还能往哪里跑!
不管怎么说,《班主任》已经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刘心武也因此而从此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就像罗中立因《父亲》而功成名就一样。他们应该感谢自己的早年作品,坚定不移地捍卫早年作品,他们应该勇敢地向世人宣称:这个作品是当年不可逾越的高峰,成为一个时代的里程碑!你们现在当然可以不屑一顾,但这是站在现在的时段上。你们,或者你们的父辈们,当年为什么没有拿出超过这个作品的东西呢?
但这些成功者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样想。2005年7月,已是四川美术学院院长的罗中立到成都出席一个画展时透露:他准备重新创作他当年的成名作《父亲》。
我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仔细看了看报纸上罗中立的照片,他很正常啊!不过,我还是能够看出,他身上的那种执着,来自我的故乡的那种执着!我非常熟悉这种执着。他不是信口开河,这个人是说干就要干的。
据说,罗中立已经画过一些草稿了,但都觉得不够成熟。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叹息道:罗中立呀罗中立,不是画得不够成熟,是你这个人不成熟啊!越来越不成熟!本来人们还以为你是大师了呢!哪知你却自己露出了幼稚的尾巴!
罗中立说:“肯定还是同样地关注农民题材,可能还是同一个人,甚至同一个端碗的动作,但是我想表达的就是我20年油画艺术、油画语言的体验,展现我鲜明的艺术风格,给人视觉欣赏的感觉。”
不用他自己说,人们都会想得到,罗中立这20年,肯定有不少变化,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现在能想得到的是,他的新《父亲》,那耳朵上的铅笔肯定不会再有了。但何必要再重炒过去的冷饭呢?不管你加多少调料进去,一碗冷饭还是一碗冷饭。用你今天自以为很高很高的高水平,画更新更好美的作品出来,不是很好的吗?罗中立说:“我这一辈子都在农民身上找题材了。现在我画的形式变了,内在仍然是关注农民,表现的艺术精神却是具有现代感的。”可以呀!这是完全可以的,但为什么非要咬定《父亲》不放松呢?
要找到答案,还是只有从罗中立自己的话语中去寻找。据罗中立透露,目前已经有个人、机构以及有兴趣的企业家联系他,说要预订重画的《父亲》。
哈哈,这才是事情的真实原因:是市场要求罗中立重画《父亲》!罗中立肯定不会同意这种说法,他这样表述:“我想展现我个人的风格语言、艺术面貌,重画《父亲》就是一个大转折吧。”
这就是说,罗中立本来早就已经具备个人风格语言和艺术面貌,但这20年的时间,罗中立一直都还没法将它们展现出来,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必须再借当年的《父亲》来转折一下。这原来是在借自己当年的东风啊!
我坚信,罗中立重画《父亲》不会很顺利,这个画的过程会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我不怀疑罗中立能够画出来,只要画,他肯定会画出一幅画来,不管这幅画最终画得如何,都会卖得出一个好价钱,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闻。如今,任何事情成了新闻,就会有炒作的价值。一旦炒作,就会有人叫价,一旦叫价,就会抬得很高。更何况罗中立的名声本来就可以卖个大价钱。卖个好价钱是没有问题的。
罗中立肯定反对将这事与价钱联系在一起。他只是想表达他“20年油画艺术、油画语言的体验”,展现他“鲜明的艺术风格,给人视觉欣赏的感觉”。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说清楚,为什么非得要用重画《父亲》的方式来表达。他没有说清楚倒不一定是他没有想清楚,也许他已经想得很透了,但他就是不会清晰地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就像他一旦将《父亲》重画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一样。新的《父亲》画得再好,也是一幅没有什么意思的画了。这幅画绝不可能再成为一个时代的平面标志。
其实,罗中立要重画《父亲》,这一点也不奇怪,这种可能性早在《父亲》获得成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当时罗中立迫于领导意志的压力,在“父亲”的耳朵上画了一支不伦不类的铅笔,这支败笔留在那里,肯定是罗中立的一块心病。今天,人们要是重新欣赏这幅画,不会将这种愚蠢归于那个时代,而是直接归于罗中立。罗中立当年如果不画上那支败笔,他就不会获得那个奖,如果没有获得那个奖,他就不会有后来的名声,今天的罗中立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当年摸着石头过河,如今推倒重来。现在,罗中立迫于市场注意力的压力,再度改写自己的历史,重新再画一遍《父亲》,与其说他是一个优秀的画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个俊杰正在与时俱进,他就要重画早年的《父亲》了。用今天的必然去证明昨天的偶然,昨天的偶然并不会因此而就改变成必然了。罗中立自己应该是懂这个道理的。不管做多少手脚,罗中立也无法将以前画的那幅画完全推倒重来,除非他有巨大神通,把人们的记忆全都抹掉,然后再将新的东西贯入人们头脑中。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现在,罗中立要嫌父丑了,他要推倒重来,他要再作冯妇,为自己的《父亲》整容。让他去折腾吧,这件事说出来是个笑话,做出来是件蠢事。
风啊,你再吹得猛烈些吧,把罗中立再吹上九霄!也许刘心武也会因此而受到启发,重写《班主任》。如果这种局面真的会出现的话,那就热闹了。一股重写重画风就会在中国大地上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