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十年代到今天,贾涤非的绘画坚持了一种持续的精神,因其饱满的生命意识和瞬间冲破肢体束缚的力量而造就,绘画中可见其肌体内部呼之欲出的激情与对抗外部压抑的铿锵笔触先声夺人,这为其作品定下了表现主义基调,为此,他也有足够的魄力在艺术变幻的迷局中冲破单一乏味的语言,以超脱的、偶发的、悦动而又当机立断的视角,把他的当代体验一气呵成并灌注画之,以此成为表现主义道路的坚行者。
“表现主义”绘画从20世纪初发展到今天,已经发生了多次更新和转换,中国艺术家对这个绘画样式的回应,也超越了风格的移植而转为精神的内需,无论在技法造型上还是在文化内涵上如今均已突破多重难关,到达一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绘画表现”之境。因此,我们通过长线的艺术史描述来观看贾涤非那些富有生命张力的作品,既是一种愉悦心眼的过程,又是一种阅读回想的过程。
贾涤非在原有艺术框架内探索“表现的”语言,始终以笔绘的激情关照当下现实,把西来的油画语言技法和本土体验连接在一起,关注都市当下人的生存状况、精神与物质的诉求关系。最为重要的是,他始终以充沛的精力和新鲜的视角去注视“人”(body)这个普通又无限的母题,在“人”本身中发现外界的变化及其造成的心理状态的变换。
可以说,在“表现主义”这个艺术史背景中,贾涤非发展起源于自我精神的“感官主义”绘画,他凭借其心灵的敏感得以在艺术即兴发挥的状态下保持对生活和生命的热情,他以“绘”的快感和“写”的直觉进入一种自由抒发的境态,尤其在近年的这批以“人体形象”为主的绘画中,他将自我摆在绘画的“对象”位置上,审视和反观自己的艺术道路和生活,在旧的题材和语汇模式下完成了新的形式创造和观念更新,从而更加规避和超离了舶来的表现性语言惯性,创造出符合当代气息的个人绘画表述,也凸显出个人的风格。
从语言表述上看,贾涤非驾轻就熟地借用了西方现代油画中表现主义的语汇,以它为工具而繁衍本土风格和个人绘画面貌。我们回归“表现主义”的本义时可以看到,它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系统萌生于1901年马蒂斯巴黎画展的油画题名中,在德国前卫艺术运动中发展为对直觉的强调和对不满现状的表达,在现代主义成为西方绘画主潮之后的语境里,它扭动的笔触成为逆反情绪的载体,并引发波洛克等行动主义艺术。而贾涤非正是执着于表现主义那种情绪排遣的方式和直观的绘画态度,着眼于直接的表达和自觉的绘画行为,从直觉出发,牢牢抓住感性情感和笔触动态,并把这种特点牢固地保存在作品中,使其能以当代体验式的、瞬时性的生命姿态滋养起绘画。
在当代都市生存中,要使国际思潮与本土文化的融洽共生成为现实,要让现代艺术到当代语境的转换逻辑更加清晰,就需要当代画家从具体问题逐个探讨和耐心解决,例如油画的前景、架上绘画的重新定位及语言更新,甚至涉及到绘画如何与其它媒介艺术保持关联等问题。这些课题同样摆在贾涤非创作面前。然而,回顾过去,从上世纪西方60、70年代开始的后现代艺术道路和中国二十世纪80年代至今的艺术道路中能够发现:“画布”在艺术内部已彻底失去特权,“绘画”被抛到当代图像生产的竞技场,与流行艺术一样面临着新观众、新文化的接纳和考验。由此,绘画不仅仅被看成一副画,而是一次事件、一次体验,且更重要的在于“绘画的”行为方式已被纳入作品的整体,成为艺术突破自身的一条途径。贾涤非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纳入这种当代的解读系统,他把画布上的物象做为与他平等的客观存在,而不仅仅是被描绘的物体。他用画笔去“接触”所画形象的能量和热度,用自己的体验对接画中人的情绪,并以动态的线条、随机处理的方法,最高限度地让沉静的绘画“复活”。这种“复活”一方面依赖于在即兴的绘画过程中生发的色彩、笔触和造型,另一方面,是“复活”了画面中芸芸众生的本相,使观众对画中人和创作者的差异产生模糊感和陌生化,由此实现了使用“架上绘画”传递情感观念的追求。
具体来说,贾涤非绘画中的当代性从几个侧面体现出来。其一是他在绘画中对“时”“空”的利用把他推到与观众对话的当代要求中。从形象组合来看,他画面中关系复杂的人物从四面八方拥挤到某个中心点,造成停滞的瞬间动态。观者从这个动势前后联想从而建立起事件在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也由此使创作的逻辑和观看的逻辑同步,从而得到丰富的观看感受和对话。在构图层面,贾涤非设计了多角度的观看点,例如在其系列《尴尬图》中,画家利用东方绘画特有的龙脉布局和空间的围合之道,利用物体的朝向和间隙分解视点,使平面的绘画顿时开放起来,变为“可进入”的立体空间。这点恰巧反映了贾涤非作为一个视觉研究者察觉了观看对象的的重要性在并把此因素纳入创作中加以考虑的艺术智慧。
其二,贾涤非绘画的语言看上去驻守在现代绘画领域内,其艺术意图却折射出艺术家的当下感受。“现代之后”的当代国际艺术领域中对“身体艺术”的解读途径在一定层次上可用于贾涤非的作品。他持续关注“人体符号”的热情不在于人的肉身肌体的形态美,而是源于“人的身体是灵魂的图景”(维特根斯坦,1963)。他作品中的人体是容貌不可辨认的集体形象,它们的公共性大于它们的个体性,它们的存在形态不仅来自现实,更来自想象性的感受,这种感受也是个体在社会和历史中存在的确认。他集中关注人体作为欲望符号的表述,画人体也意味着他利用人体的文本去丈量生命的尺度;他塑造了那些超越现实常态的人体姿态,如倒立、仰天、双人对立及多人并置,用以构筑《颠倒的空间》、《纷繁的目光》、《陌生的路口》等人的境遇,去隐喻人生各阶段戏剧化的经历,使游走于尴尬人生中的人成为可以直观到的存在。在看上去对个体、片段、快感的迷恋中,贾涤非释放了被压抑的生命能量,他画面中丰满的造型、热烈的色彩、斑驳的光影效果和流淌的线条,构成了一幅幅可以意知的生命世相图。
其三,贾涤非在造型上坚持发挥自己的语言感悟力,使他远离了已有的表现性绘画语言体例,而建立起自己的语言风格。在贾涤非前期的绘画实践中,他驾轻就熟地施展了线条和色彩的魅力,在线条的运用上,他抓住“中国线条”的传统特质也即线条的表意性与表情性的统一,使线条既成为造型的语言,本身也凸显出精神的内涵。正如他认为诗的语言宣泄的是诗人心灵的震动和幻觉一样,他画中的线条随性而发,随感而生,在无意识和下意识的绘画过程中流淌在画布上,流淌成生命河流的涟漪和波纹。同样,他的色彩也是充满感性的,在人体的色彩中洋溢出生命的激情与活力的色泽。就象我们难以在纷繁的现实景观中找到静止的形态一样,贾涤非笔下的线条与色彩永远在自身的秩序与失序的动态之中。
贾涤非的创作从80年代走到现在一直保持着一贯的风格,从浅层看这只是画家个人艺术追求的问题,然而反映的是他对社会趋势的判断和艺术策略性的选择。在当今中国国力和文化逐渐远播世界并越来越发挥其影响的时代条件下,当代的艺术不是对西方艺术理念的被动接受,而是如何把中国的文化艺术以新颖的、国际化的视点重新激活并落实到艺术的面貌中呈现。在多维的世界艺坛,缺乏的不是变幻多姿的艺术表皮,而是如何在文化核心中智慧的诠释艺术的功能及位置,由此,对于一个坚守在架上油画中的艺术家来说,就是如何在综合的当代文化平台上找到适宜的归宿,在保持原有的框架中厘清语汇、更新面貌。在这样的时代要求下,贾涤非的绘画虽然不是步步飞跃,但透过作品观其艺术旅程,他鲜明的语汇和变换有序的油画风貌可证明他是一个身手矫捷、适时而动的艺术探寻者。他没有为市场的意图所左右摇摆,也没有投机取巧的功利艺术态度,他仍然在画布的一亩三分地中笔笔耕耘,以此揭示时代变迁与生活原态的关系,在画布经营中获取生命的乐趣。
新时期以来,中国艺术一直困顿于创作中的“国际”与“本土”、“现代”与“当代”的关系,这不但表现在主题的定位和处理上,也表现在语言形式上。80年代中期以后,画家们以各不相同的方式突破困顿的瓶颈,对各种艺术观念和方法的综合借用使许多艺术家丧失主动的自我意识而流俗,如艺术家对西方各艺术流派的模仿所导致的语言空洞及为形式所负累等各种问题。贾涤非在多重的文化线索与艺术系谱中选择了表现主义的道路,回应国际中杂乱的艺术声音,在艺术本位上找到适合自己的油画面貌与语汇,以适应中国都市生活的视觉要求和绘画的当代更新,在国际和本土的坐标上实现了从现代到当代的灵巧转换,这种艺术判断的经验和价值坚守的意志是值得当代画界后辈们借鉴的。
范迪安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