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半,准时走进杨晓阳的办公室,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时间的味道,偌大的房间,挤满了他收集的陶土古物,氤氲的是千百年久远的心跳,恍若不经意中踏入了错乱的时空,仅有的空处是一张墨迹斑斑的大书桌,还有一套简单的几案沙发。眼前的杨晓阳平和优雅,有着艺术家不羁的气质,有着学者的儒雅,但听他的同事们讲他处理问题却又带着一种政治家杀伐决断的魄力。采访就在这样的氛围开始,杨晓阳亲切、坦率,丝毫没有大画家的架子,面对我们的提问,始终保持着从容的态度来解答,熟捻而毫不造作。两个小时的采访,他谈了很多,关于艺术、教学、中国美术的前途、人才的培养、他的收藏、他的茶……
杨晓阳是一个行事果断又力求完美的人,他思维敏捷、精力旺盛而又敢想敢干,他作画,破而后立,数次抛弃已有的声名成果,大胆创新,追求艺术的本质;他主持西安美术学院工作,不止局限于西美的发展,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中国美术学院的出路和未来上,大胆的提出自己的美术教育思想,同时又大刀阔斧的着手西美的校内改革;他收藏,不是以金钱来衡量,而是以抢救中国历史文化和民间艺术为目的;他处事,身兼数职,多朋友、多应酬,将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却不会因此而乱了方寸,放下对艺术的追求。
未采访前,找过不少资料了解杨晓阳的画、的人、的事,但真正见到本人,和他在他的办公室聊聊,才真正体会到他独特的魅力,他的经历和成就充满着传奇的色彩,他对中国艺术和中国哲学的理解可以作为专门的学术论文的选题,而他对中国美术思想的影响和美术人才的培养正在确实地改变着中国的美术现状。这样的人物,大象无形,又岂是一两篇文章可以说得清楚的?
求新求变的画家
杨晓阳的父亲是一位受过严格绘画训练的美术教师,自幼家庭的潜移默化使得杨晓阳打下了坚实的中西美术基础和文史知识,并为他的进一步深造打下基础。十五岁时杨晓阳就跟着大画家刘文西学画,1979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学习。家庭的熏陶、名师的指点、系统的教育,杨晓阳学习的道路相当的顺畅,他的作品也很快获得外界的认同。但是,优越的环境并没有使他安于现状,在创作上,他不断的进行着自我反省和批判,虽学于名师,但力求学而不同,创造出自己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这也导致了杨晓阳在自己的绘画创作上不断的进行突破和自我超越。
有一天,刘文西的儿子刘丹在杨晓阳的画室里指着他的一幅近作说:“这幅画像是临摹我爸爸的哪张画吧?”这样一句话,对于杨晓阳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自己画了这么多年,原来只是在老师开垦的地里种了些东西啊!他开始对自己的艺术创作之路进行反省,这最终促使他从写实走向浪漫,进而走向象征,用数十年的功夫,求新求变,不断地告别过去。
采访中,杨晓阳说道,“齐白石画虾和初学者画的有时很像,但初学者你把齐白石的虾学的再像,那是齐白石的,不是你的。你像别人,就无法生存。”像别人,就无法生存,这也许就是一个艺术家对艺术生命力的理解。
杨晓阳多产且创作极富激情,看他的画,第一印象往往是震撼,他的作品风格鲜明,磅礴大气,具有浓烈的民族色彩和瑰丽的想象。他的创作基本分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一批令人震撼的作品。第一个阶段是写实创作,像80年代创作的《黄河艄公》、《黄河的歌》,构图严谨、雄浑厚实;第二个阶段是主题画时期,创作了像《丝绸之路》、《生命之歌》这样浪漫宏大、刻画精微的作品;目前是第三个阶段,彻底摆脱了西画的影响,转而创作纯粹中国式的写意国画,重视对第一感觉的描述,追求纯粹中国式的大写意的境界、神韵,有着相当的象征意味,代表作有《农民工》、《关中正午》等。
他的画,从西化到中西融会到如今的大写意国画,风格一直在变,每一变,都令人耳目一新,每一变,都可以感受到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每一变,都透出他对艺术和泱泱五千年中国文明的强烈自信。他说:“从写实到写意,我经历了30年的探索、研究过程,我曾经把国画画得像西画,曾经深入研究素描、色彩、解剖等一些纯属西画系统的要素,但是我现在彻底画成中国画,彻底画成一种线描和没骨的,线描和没骨完全是中国的,这些东西跟西洋绘画完全是两个路子,完全是接近中国几千年的写意传统,近20年,我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的著名美术学院和博物馆,经过对比后得出结论:‘东方艺术是世界各种文化形态最好的一种形态,它的成就最高,而且从开始就是最高的’。于是就形成了我自己独特的绘画追求——‘大写意’。”
随着杨晓阳知名度的提高,他的作品也越来越受到美术爱好者和收藏家的喜爱,2004年他早期的代表作《黄河艄公》在北京拍卖出46.2万的天价,我们问起他的时候,他表现的很淡然,只是说,那幅画其实也算不上代表作,当时想上个报纸都没人愿意登,早就给人了,也与他无关了。
目光独到的教育家
杨晓阳从1979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开始,整整27个年头,从学生到院长,和西美下了不解之缘。西美这所学校见证了他的人生,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94年杨晓阳担任西美副院长的时候,学校的情况并不乐观,办学条件窘迫,经费极为紧张,校园建设落后,大量优秀教师流失,杨晓阳身上的担子很重,但是,和他的画一样,他选择的不是守成,而是革新。
杨晓阳针对美术院校普遍实行西化教育,教学模式僵化,传统文化和学科严重缺失;八大美院的学科设置、知识体系雷同,缺乏鲜明的办学特色;后勤、行政人员多于教师,办学效率低下的问题,在1995年提出了“大美术”和“大美院”的美术教育理念。他提出“大美术”,认为美术应该走出“象牙塔”,面向整个社会并服务于社会。这是针对过去的系科设置只能培养艺术家,不适应社会需求而提出的。“大美院”就是要改变以往小规模培养美术人才的圈子,把美院做大做强,提高美院的影响力。
在全国美术学院都在向中央美术学院看齐的情况下,杨晓阳提出美院要办出自己特色的主张,在全国引起了轰动,无疑也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他说干就干,在西美内部开始了整编教师队伍、缩减后勤人员、发展教育产业、实行聘任制、学分制等一系列改革。同时,重视高等美术院校的学术交流工作,和媒体保持良好关系。几年来,他不失时机地推动西安美术学院国内国际间的学术交流,组织、策划、承办了多次大型学术交流活动,使得美院内外并举,赢得了极高的国内国际声誉。
改革的成果是令人满意的。西美在短短几年中,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杨晓阳对当代美术教育理论和建立中国美术学院教学体系的开拓性思考与在西安美术学院的大胆革新也广受赞誉。但是,杨晓阳没有就此止步,2000年,他又针对中国美术教育缺乏特色,提出了“大写意”,再次引起了学界轰动。
杨晓阳深入比较了东西方绘画的异同,得出了“中国的艺术是最发达的”这样一个结论。他认为西方的绘画虽然比较系统,写实,但中国画更重视感性的认识。从艺术上讲,直接来源于人的感觉的艺术是比来源于眼前事物的艺术在层次上更高级。所以中国的写意艺术是一种境界、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文化的沉淀,大写意是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写意精神与西方传统绘画的科学精神的超越,是一种不局限于画种和技法的精神和观念。杨晓阳将这一理念同时灌输于西安美术学院的教学中,要求学生必须具备四大基础,即绘画基础、书法基础、中西美术史和陕西的文物和民间艺术考察基础,使学生既能掌握扎实宽泛的专业知识,又能充分吸收本地深厚的文化底蕴。
从“大美术”到“大美院”再到“大写意”,杨晓阳的艺术理论进一步完善,他说“大美院”是中国特色美术教育的形式,“大美术”是中国特色美术教育的内容,而“大写意”就是中国特色美术教育的精神。三者缺一不可。
实践十年来,他的这些观点,不仅影响着中国当代美术教育,也使西安美术学院跻身全国名校之列,取得了学术成就举世瞩目、作品获奖一路领先、古画收藏全国最多、办学规模世界最大的辉煌成就。杨晓阳也成了全国美院任职最长、年龄最轻的院长。
在我们的采访中,杨晓阳说到近年由于事务太繁忙,带的学生也少了,但是说起自己带的学生在这几年的毕业作品评奖中总是拿一等奖的时候,仍然流露出为师者的自豪。这一刻,杨晓阳只是一个教书育人的普通老师。
抢救文化的收藏家
杨晓阳搞收藏,有着一个博物馆的收藏量,他的收藏品种极杂,有佛像、石雕、彩陶、玉器、铜器、三彩俑、战国瓮……但最具杨晓阳特色的还是他所收集的炕头狮和拴马桩。
炕头狮起源于汉代,是流行于西北、华北地区的民间石雕作品,常系于小孩身上辟邪或放在室内陈列,造型浑朴厚重。而拴马桩是宋金年间乡绅富豪用来拴马的实用物体,有“望桩、旺桩”之意。这些古老的民间艺术品在今天破坏严重,和一些其他的民间艺术一样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这对重视中国民间文化的杨晓阳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从1994年起,杨晓阳就开始了对中国陕西境内文物的保护性收藏。他自筹资金收炕头狮和拴马桩,结果带出了一股民间收藏炕头狮和拴马桩的热潮。作为一个美术家对艺术的天然直觉使得杨晓阳的收藏鲜有赝品,就这样,那些被人遗弃的民间石器,在他这里就成了艺术品,成了宝贝。
杨晓阳说,陕西有着悠久的历史,五千年灿烂的文化,留下的古建筑多,民间文化遗产多,门楼、石雕、砖雕、木雕、古树、自然石头、古建筑局部部件,以及民间玩具、陶瓷、先人的日用品。他一再强调,我们不能让人们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把它们给扔了,“文明不能圈没历史、文物不能再生”。他甚至倡议陕西美术界的艺术家们带头用自己的画换取收集抢救来的散落在民间的艺术品,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而他,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如今,杨晓阳收藏的拴马桩如果全站起来,比兵马俑还要多;他的炕头狮,光品相好的都满满登登的摆满了书房的一面墙,更别说遍布在西安美术学院校园里的磨盘、石马槽、石柱、石鼓、门墩石、上马石、砖雕、木铁犁、架子车……别人看见的是破旧的残石乱瓦,他看见的是艺术、是历史的沧桑。
杨晓阳以这样的方式收藏着中国古老的文化、艺术,已经超越了一个艺术家的社会责任。他一口气收了5000多个磨盘、用卡车运他认为的秦砖汉瓦,他的收藏曾被人误解、非难,但他得到了国家和有识之士的认同和支持,而时间更证明了他收藏的价值。
杨晓阳在自己满是陶土古物的办公室里开玩笑说,他有朋友,说他的办公室是十足的脏、乱、差,一点儿都不干净、不高级。他的办公室都是他收藏的古物、炕头狮、佛像,根本没办法收拾,确实不干净,可是外地的美术学院的院长来到他的办公室,都被这个“脏、乱、差”的办公室所吸引,不愿意走,说你这办公室好,我和你换换吧。
艺术家和普通人的观念是不同的,杨晓阳的收藏就像是他作画的“线描和没骨”,是美术教育的“大写意”,繁忙中透出一种大自在、大智慧。他欣赏自己的收藏品,时常把玩,他的收藏同样影响着自己的艺术创作,甚至在他最近几年的画作中时常可以看到他钟爱的炕头狮的影子。
杨晓阳是一个很沉着的人,这些年一直很忙,出差、应酬、接受采访,总难有个脚沾地的时候,可他却没有因为忙碌打乱本身的步伐,也没有普通人的焦躁不安。在整日忙碌的同时,他每天作画,不误收藏,仿佛他的精力实在旺盛,这样的忙碌还不至于使他疲惫,迷失自己的方向,他的生活就像他的推崇的太极阴阳鱼图案一样,开放、交融、流动却永恒。
采访的最后,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们和杨晓阳一起吃个便饭,就在美院附近的一个饺子馆,几个凉菜,一人一碗饺子,这是他的主意,简简单单,吃完就走。早知道杨晓阳并不讲究,却还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随意泰然,不由想起他说过自己欣赏的是“顽石之形、老玉之质、古陶之品、陈茶之味”,这些外表并不美观,可是,透过时间与风雨的洗练,只有这些才是持久而隽永的散发着岁月的淡香。也许,他对画意的追求,他对美术教育的设想,他对收藏价值的认识,甚至是对生活的感悟,就在这句蕴含着中国古典哲学思想的话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