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李涛和品味是有天然关系的。我不能想象没有品味的李涛,我更不能想象强作有品味的李涛。李涛一出场,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品味的出场。他的衣着与他的为人浑然一体,没有区隔。但他的出场又符合他的本性,绝不是装样。比如,他的衣着讲究,但不等于他所要求的都是名牌。他只要求贴切、合适、适当,既符合个人身份,也符合个人能力,不做过度追求,更不装模做样。这种分寸,其实本身也是品味的一部分,而且是更重要的品味。
李涛这种做人的品味,一开始就贯注到个人艺术中。我注意李涛的油画有很多年,尽管我们几乎没有谈论当中的问题,直到最近,彼此交流才有所热切起来。他所关注的题材,其实和那些一直与城市变化密切相关的青春冲动有着广泛的联系。比如,李涛曾经仔细描绘过摩托车的局部,那些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轮架,那些透着深漆幽光的油箱,那些复杂而动人的发动机外形,充斥着整幅画面。画幅不算太大,但描绘却分外投入,像上瘾一样。从李涛的画中,我简直可以想象他的描绘乐趣,大部分来自所描绘的对象,那些他从内心所钟爱的物品。李涛所为,并不像有些以品味为品味的人,只是想告诉你,他是如何地有品味。我知道,李涛之所以对摩托车有如许兴趣,是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地道的哈利摩托车迷,至今家里仍然放着一部崭新的、广州禁摩以后再也不能上街的哈利。当然,那已经成为摆设,成为一件静止的物品,成为欣赏的等价物。
后来,他开始描绘衣物,尤其钟情于牛仔裤。牛仔裤,一种刻意做旧与刻意粗野的青春象征,一种城市无伤大雅、略带颠覆与反抗的波希米亚生活方式的外在标志,一种流行品味的重要载体。自从上世纪胡耀邦总书记为“奇装异服”正名、变贬意为褒意以来,曾经莫名其妙成为资产阶级象征的牛仔裤,就伴随着中国对外开放而涌了起来,成为众多青年选择的对象。但是李涛的描绘还不止于牛仔裤的外形,他的惯习是对质地的关注,用一种潇洒的方式,流畅自然地呈现了牛仔裤的质地效果。当我观赏他这一类画作时,终于承认,这才是李涛真正要描绘的物象,那种质地,是自然流露的,而不是刻意绘制的,当中之技术,如果有技术的话,也是顺手之道,绝不勉强。也就是说,牛仔裤,乃至那种洗得发白变色的牛仔布,恰恰应照了李涛内心的品味向往。
这说明,李涛这么多年来,一直关注青春问题,既为自己年轻时的诸多冲突寻找心灵答案,更为青春世界的动荡与激情寻找表达的样式。
对于李涛的艺术创作来说,牛仔裤不再简单地是一种物品,一种风尚,或一种流行符号,而是一个观察世界的奇特平台,一个引领他走向青春动荡内里的视觉通道。画于2006年的《空间计划》,一共有七张,可以证明我以上所说,并非虚言。这七张油画是一个系列,从最早折叠起来的牛仔裤开始,到最后牛仔裤奇特地获得了自主生命力,自行跳跃起来,从而表达了一件物品是如何从自身走向反面的全过程。《空间计划》之一还可以看出画家对于牛仔裤质地的关注,尤其对其中“破烂痕迹”(实际上是一种时髦的符号)的描绘,看出画家是多么热爱他的物品。折叠起来的裤腿告诉我们,画家明白什么叫时尚。然后是《空间计划》之二,三条折叠方式和程度不同的牛仔裤,各自独立,彼此之间像在对话,又像在碎语。在《空间计划》之三中,牛仔裤已经像年轻人那样跳跃起来了,而在《空间计划》之四里,画家只描绘了牛仔裤的腰部那一段,喻示着青春内在的冲动力量。“之五”与“之六”则离开了牛仔裤,“之五”画的是一件时尚白衬衣,已经拟人化;“之六”则是一双穿过的高档皮鞋,其表面质地同样喻示着一种冲动乃至冲突的痕迹。然后,在“之七”中,画家又回到牛仔裤这个母题上,但这时,经过前述的描绘,画家已经从容地把对象拟人化,从而赋予画作以某种青春的象征。这说明,《空间计划》恰好说明了李涛思绪的变化的过程,表达了他所思考的对象,一种与青春挂钩的冲突性燥动。
随后,画家一发而不可收地述说这种燥动,但却把真实的人悬置起来。他所画的,均是青春期的典型动作,但却只有空洞的衣着,是一幅幅舞动的空架子,在空中挥洒,在地上狂奔。也就是说,李涛画的只是运动中的衣服,真实的人却从中被剥离出去。这个景观颇让人窒息,也让人沮丧,和现实中的青春形成强烈反差,是典型的梦中图景。
这样一来,问题就变得有意思起来:李涛为什么要这样来表达城市中的青春冲动?作为一个始终生活在品味之中的艺术家,这种典型的城市青春冲动和靓丽外观,究竟代表了空虚还是实在?
正是对这一悬置的观感,尤其是悬置当中的青春冲动,让我意识到李涛潜藏在他油画背后的思考深度。我猜想,可能李涛本人也能够意识到,他所持守的观感与品味,本身就充满着无法言传的对立。一方面,他相信从小就熟悉的品味的重要性,不愿离开这个品味的限定,更不愿意生活在没有品味的世界中;另一方面,这品味似乎太过渺小,太过做作,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恋,并不代表真实世界的真实力量。这就像青春本身一样,虽然让人渴望,但却少有实质的结果。
问题是,青春本身就是真实的存在吗?从李涛作品看,他对青春是有疑惑的,更遑论冲动。出现在李涛画作中的青春动作,与其说代表了对青春的怀想,不如说代表了对青春的个人定义。外人看来,李涛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对那些典型的跃动如此着迷,在于要传递一种忆恋,一种曾经有过但已消逝的激情。但事实上,从内行来看,比如,从我来看,我会更倾向于把李涛画作中的意义解读为隐藏着的绝望,因为,对于他这一代人来说(其实也是我这一代人),甚至对于他的上一代和下一代人来说,呈现在画作中的青春,其实根本就不曾存在过。那只是一个梦想,一个善于放纵、关于胡闹、关于呼喊和关于热望的梦想。我一直怀疑,我们这个民族究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青春,有没有那种嬉闹、天然、不怀有世俗功利目的、纯然以身体展开为目的、因而显得过于烂漫、过于幼稚、过于浅薄的青春。当我面对李涛的作品时,我却总在想,他笔下的青春为什么是悬置着的,没有真实的肉身?我没有就这个问题寻问过李涛,我只是想起一个小说家对自己民族所做过的冷酷评价,他在一篇小说中曾经说过:我们这个民族没有青春期,他们从婴儿一下子就跳到了中老年。这个小说家,如果我没记错,一定是捷克的卡夫卡,因为只有他才能如此地无留情面,如此地绝望。自然,李涛还没有对青春有如许深入的批判,他更多停留在质疑阶段,通过空洞的青春舞动,通过缺失肉身的空壳,来表达一种纠结于心的缺少实际结果的悬想。
李涛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显然会顺着空洞的外壳、舞动的姿势这样一种绘画语言来延续他的构想,表达他的观点,呈现他的情感。现在的令人感兴趣的是,就李涛而言,青春既然已经失去其肉身,那么,它还能代表什么?它还有意义吗?
或许,这最后的疑问就是我们对李涛的探讨产生兴趣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