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暗的木纹、灰涩的砖痕、斑痕累累的墙面,深深地流露出历史的苍桑。当我第一次在深圳大学应天齐工作室观看他近期创作的现代绘画系列作品《遗痕》时,就被他的绘画新作深深打动,并自然引发起我的沉思冥想与深深感怀。
应天齐先生早期曾从事木版画创作,以安徽皖南古镇西递村的古建筑为题,表现出中国深厚的文化传统面临当代的状况,以及对历史文化的感怀。代表作《西递村系列》奠定了他在中国版画界的重要地位。
在水印版画《西递村系列》中,应天齐同时并置了纯黑色域和皖南民居古建筑、现代抽象构型和古典具象写实两种造型,同时交织了冷峻理性和脉脉温情、依恋田园与拷问村落。艺术理论家刘骁纯先生曾指出,应天齐“热切向往现代和深深眷恋乡音两种精神状态,而且,他对两面都投入了极为内向的深度体验,这使应天齐不能不接受灵魂被两极力量不断撕扯的苦役”。精神苦役经历八年后终于崩溃,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一段时间我实在受不了了,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身体也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有两年多不得不搁笔,最后被诊断为抑郁症,我觉得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才最终导致了1994年的“告别西递”。
告别并不是结束,告别意味着超越。从上世纪末至新世纪初,应天齐从单纯的绘画艺术创作转向思考当下文化在历史进程中面临的种种问题,近十年来应天齐涉历“装置”“行为”艺术,完成了《砸碎黑色》、《大剪纸》等系列作品,将文化思考的触角触及现实生活。作为一位当代中国著名的版画家,应天齐不断反思版画艺术在今天摄影与现代印刷复制技术影响下的文化功能与价值。在新世纪的数年中,应天齐又开始创作以现代油画与综合材料为媒介的绘画艺术。
20世纪50年代西班牙现代抽象画家安东尼·塔皮埃斯(Antoni Tàpies)曾采用实体材料进行绘画。在形式上他兼容了自发状态、自然涂抹、破碎裂痕、重新图画等各种手法,运用幽暗的颜料、清漆、沙子和大理石粉混合堆结成大块面起伏不平的画面,使作品产生了固态的浮雕效果,以达到一种新的“实存”观念。
应天齐在这些新作中将这种“实存”的观念加以延伸。长年版画创作中对于材质的思考和娴熟的驾驭本领在这些新作中得到了很大地发挥。在创作手法上,应天齐同样运用了实物拼合、木版压印、色料手绘的综合媒材表现法,营造出一种独特的二维平面与三维空间共生的视觉效果。所不同的是,在画面的整体构图上,应天齐表现出现代绘画的构成主义的风格图式,以几种不同层次矩形色块的排列或并置,表现出不同时代与漫长岁月的历史遗痕。在《遗痕:木雕系列》中,巨大的画面中央被嵌入了一块不大的清代徽州原木雕饰,一下就将历史与当代的情境组合在一起,并给人以穿越时空的无限遐想。同时也在作品中注入了空间和历史维度。
应天齐现代绘画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对于黑色的运用。画面通过不同的构型,并置了富有深沉历史意味的竹帘、木纹、砖痕、石斑(如《竹帘》、《问道》等),但大多都有一块形状大小不等的深暗的黑色,或为空间或为陪衬。而在他上个世纪后期的《西递》版画作品中,许多画面也被巨大的黑色块面所占据,给人以沉重和压抑之感。因此,在应天齐的绘画中,黑色绝不只是一种随意的选择,而是具有特定的文化象征意义。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色具有其特定的文化内涵。中国人有着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眼睛。道家的主张是“玄学”,即崇尚黑色。玄就是黑色,是幽冥之色,是超然生死的天界之色。黑色是高居于其他一切色彩之上的色彩。道家的太极图即黑白两极相互转换,并将黑色列为众色之首,选择它作为道的象征之色。
黑色给人以庄重、肃穆、儒雅的情怀。然而,在绘画中大块沉重的黑色也会给人的心情带来压抑与阴霾的感觉,同时也给人以历史深处的忧思。西方现代艺术家马列维奇(Kasimir Malevich)、莱因哈特(Ad Reinhardt)、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等人都曾画过巨大满幅的黑色画面。马列维奇的《黑方块》(1915年)与莱因哈特的《黑色画》(1962年)导致了西方绘画艺术走向终结。而马克·罗斯科的大色域《黑色系列》致使其长期处于精神封闭和压抑之中,并最终导致了这位功成名就的伟大艺术家在焦虑和绝望中自杀身亡(1970年)。
我们如何走出封闭幽暗的历史,我们如何面对现实与当下?历史、今天与未来是不断地绵延,还是断裂与激变?1998年以来,应天齐多次实施了砸碎黑色的观念行为。尤其是2001年1月1日在新世纪到来的零点时刻,应天齐在深圳大学校门口举办的砸碎黑色行为艺术。他还将破碎的黑色玻璃图形印制成《碎裂的黑色》系列版画,在破碎的黑色块面裂痕中终于显现出白色的光感。正如艺术批评家王林先生所言,“对应天齐而言,裂缝是一丝亮光,也是一种解脱。”我认为,同时这也是一线对未来的希望之光,应天齐用艺术行为实施一种自我救赎。
这种自救导致了应天齐近期现代绘画中的黑色块面被大大缩减,画面的整体色调也渐趋明朗。其作品名称如《问道》、《天井》、《见光》、《出绿》等都表现出对未来的展望与期待,而在他的遗痕系列作品如《腐木》、《夹缝》、《裂墙》、《失忆》中,则显现出作者对传统文化历史不断衰朽的深刻反思,这与《西递村系列》版画中那种沉湎和伤感有着本质的改变,艺术家在救赎之中产生了新的超越。
回顾画家从西递村创作起步的二十余年,应天齐作为当代学者型的艺术家,艺术创作的每一步历程都是对自身的拷问,对历史与现实、时代与文化精神的追思与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