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曾经说过:余人物画取法唐以上,山水画取法元以下。这是一句淹没在他的史论著述中不为常人所注意的话。然而,我以为这正是探求傅氏艺术创造的关键之点。
在悠远绵长的中国绘画史中,傅抱石作如是取法,何以故?唐以上人物,高古质朴是也;元以下山水,墨渖淋漓是也。表现在他的艺术创造中,人物不求形貌之完备准确,游丝数笔,略加点染,视那一股朴拙高古之气,应为唐前魏晋风神;山水草草似不经意,而水墨相发、气机鼓荡,于一片混沌中放出光明,正是元后水墨性灵,精妙与放旷相谐,高古与流美同在。如此手眼,近代以来一人而已。
张大千能于明清而上溯五代北宋、晋唐风流,进而至于在当代画坛风云独步,无非是他对艺术鉴赏的独特感受和实践使然。这种能力,既有先天的直觉,更有后天的学养。他如齐白石、黄宾虹、李可染、潘天寿诸公,莫不如是,在艺术创造上高自标树的背后,都有他们非凡而独特的艺术鉴赏力在支撑。
对于艺术品的鉴赏,不必就是鉴定家的专属,也不一定就是为了收藏。有形的物质性的收藏固然重要,但一个大的艺术家、大的鉴赏家,那种心性和学养以及阅尽人间的所向无空阔的气象,比之囊中之物,尤为重要。
本人作为学院教学的亲历者,在校园内、出校园外,经历了一个对于古典绘画体认和鉴赏的过程。诚如上述,艺术家的艺术创造和自身的鉴赏能力密不可分,这一观感,来自对于历代大师艺术创造的研究和体认,一双手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它所能做的,归根到底,也还是眼光和心灵的自然外化。
现在的学院教学鉴赏能力培养的相对缺失,存在什么问题?为什么他们制约了艺术家的创造,怎样才能解决这些问题?
首先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不重视鉴赏?听起来似乎是无稽之谈,美术学院和各类教学机构每天都在看画,观展,怎么可以说不重视鉴赏呢?这里,我所说的“鉴赏”,非一般意义上的看看、说说。而是应该看得如法,说得如法,那就非一般仅仅靠感觉来臆度者所能做到的了。
重视不够,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教师自身的认识达不到,他们很可能就是一路靠着感觉走过来的,对于前代大师的作品,我们不仅要靠直觉去感知,还应该用心、用功去体察他们作品的意境、内涵、所隐藏着的文化信息乃至于对他们习惯性的手法和材料工具等等,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认识过程。在历史上留存的大师杰作中,总有一个范围为你所喜爱,在这个范围内,又总有一些是你要用很大的精力来追逐的,那这一部分,就是一个艺术家直觉之外所最需要下功夫的地方。傅抱石之于石涛、顾恺之;张大千之于石涛八大、五代北宋、敦煌石室等等,莫不皆然。
每一个卓有成就的大师,都如同一部大书,需要后辈反复、细致地去解读和学习。匆匆一瞥就以为有所领会的态度是浅薄的。
就今天的学院教学来讲,相对偏重技法训练,而忽视人文修养和针对具体作品真伪优劣的鉴赏实践。学生面对古典绘画作品无从下手,要么盲目尊崇,不加分析鉴别地加以临学仿效,要么就是漠然置之。
人文修养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讲,是作品背后的精神,是包含在笔墨程式之间的血脉和气韵。大师们的艺术创造,都不是仅仅凭靠感觉支撑,他们都有雄厚的学养作为基础,这一点,在鉴赏经典作品的过程中一定要加以研究和学习,从他们的题诗、用典、交游等多方面加以感知。从他们留下来的言语和作品,我们应该感知到大师们治学的方法,他们如何在个人气质、后天学养以及艺术创造上寻求最佳的契合点。不过,对于“人人自有光明处,看时不见暗昏昏”的青年学生来讲,同样是经典作品,大智者求其声气,中智者研其方法,平庸者因其面貌,下愚者拾其牙慧。各人因根性、禀赋之不同而各循其道,亦是天理。
其次是教学方式的问题。古代师傅带徒弟的形式依旧可以为今天的学院教学借鉴。绘画是实践性非常强的一门艺术,真知必来源于身体力行的劳动。课堂是一个在具体实践之前就已经有很多概念传递出来的场所,当然也可能培养一些好高骛远、夸夸其谈的学生。许多微妙法门很难在课堂有限的时间空间中展开。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一个老师、前辈,他的学问、见识,有时候很难通过口头传达,在举手投足间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这就需要在一个相对近距离来体察和感悟。而许多人集体听讲的课堂教学很难承担这样的任务。尤其是鉴定这样的领域,实践性非常强,仅仅靠口头的言教,很难窥其堂奥。而每一个有经验的前辈都有着个人独特的方法和习惯,更需要细加体察。
第三方面就是在学校就读的大学生,缺乏直接欣赏真迹的机会,一旦有条件进入博物馆或者接触私人收藏,大都缺少鉴赏的眼力和判断。这一点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创作实践。因为中国画系教学课程的设置缺陷,大多数学生并没有掌握足够的历史知识和背景材料,仅仅凭借一己的好恶来取舍,这样很难避免盲目性。
缺乏必要的知识准备,那参观博物馆和历史古迹,收效甚微,从敦煌回来的学子一批接一批,可实际的效果如何?相信对于大多数参观过敦煌石窟的人来讲,“猎奇”的心理大于艺术的探求。这样,一个艺术宝库就失去了应有的价值,而这些本来是朝圣和研究的专业人士,也就等同于一般游客。
总之,目前学院鉴赏课程的相对缺失对于学生培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资料室保存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的图片和声像资料,可是学生无从下手,基本上还是在感觉的层面。
此外还有流行的风气对青年的影响不可忽视,今天黄宾虹已成学界热门追逐的对象,从南到北遥相呼应,这一点固是黄宾虹先生艺术的价值不断被发掘不断被认知的结果。可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讲,究竟黄宾虹艺术的高度在哪里,他的微妙法门如何去探究,可能不甚了了,从他们模拟黄宾虹技法的水准来看就可以感知到这一点。而更为重要的是,让大多数人来学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太单调了。所以有必要借助于鉴赏层面的扩大和能力的提升来促进学生艺术感觉的培养。
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我个人以为,鉴定界首先应该积极主动与教学、创作等群体联结,除了鉴赏成为常设的课程之外,还应该努力培养一批有真知灼见的鉴定家来授课。开始阶段,可以进一步推广老一辈鉴定家的经验和方法,经典案例的分析、历史问题的梳理、学界争论的公开、经典作品的观摩等等,都不再仅仅限于拍卖行和收藏界,更应该面对广大的艺术院校甚至普通大众。艺术鉴赏、鉴定方面的成功经验和积累,应该和学院教学、大众互动起来,这样,学问就不只是死板的只供小范围交流、争论的学问,它可以指导艺术创作和欣赏,同时,还可以广泛听取社会各层面来的意见,进一步提升鉴定、鉴赏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对整体艺术水准的提升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鉴定书画,本身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文字、名号、避讳、时代、本事、流传、印鉴、风格、图式等都可以作为鉴定依据。而这些方面知识的积累,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事情。它不比艺术家的创造,可以随心所欲,这需要冷静、理智的分析、研究和考辨功夫。而在学院就读的学子,非常需要从这些角度来体察经典作品,用一种更加理性、科学的态度来解读经典作品所包含的文化信息。
非常幸运的是,今天从事这一领域的人士,比之前辈条件改善很多。博物馆、美术馆、各公私藏家的藏品都可以更为方便地观摩,即使一时不能接触真迹,那下真迹一等的印刷品也越来越考究。各种欣赏、鉴别、研究手段和方法有了长足的进步。近几年来在鉴定界所出现的许多对于经典作品的质疑给了我们很多启发。所以,鉴定、鉴赏的进一步大众化也成为可能。上海2002年“晋唐宋元国宝展”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另外,就收藏来讲,将来市场的提升和扩大,似乎还应该注意后备力量的培养。而收藏队伍的培养,也应该从鉴赏入手。当代收藏界真正有资金同时又懂艺术的不多,而真正出于对艺术品的喜爱从而投资的也少。这两点,固然都有现实的一些问题,但不说明我们就没有进一步培育和提升的空间。用比较通俗生动的语言,引领大众进入艺术品的欣赏和鉴别的领域,同时,从高端艺术品逐步进入一些相对冷门的领域,让收藏真正走进千家万户。在鉴赏、收藏都提升的同时,艺术创作者自身的素养以及其创作艺术品的态度和水准也相应会有一个质的改变。
顺带谈一下,一个民众对待文化、文物的保护意识、收藏意识的培养,是一个漫长而有序的过程,一百年前的敦煌所发生的事,纷纷绕绕争论不断,但今天看来,至少可以启发我们注意两点:一方面是普罗大众缺少对于国故的认知,所以就谈不上保护和收藏,遂使类似问题至今仍在上演;另外,就是我们的专家,或者因为视野狭窄,各扫门前雪;或者因为缺少田野作业的习惯,关起门来做学问;或者是功利心太强,学问不扎实。也对这一状况的造成影响巨大。总之,专业队伍的建设和薪传火继一代一代的承续,在包括鉴赏收藏在内的一切文化领域都非常重要。
借助收藏大会和鉴赏这个话题,表达一些个人在实践中的感受和思考,供大家批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