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家汉字的书写水平普遍下降了。电视镜头里靓丽的明星偶尔写几个字,实在不敢恭维,旧说字如其人已成了明日黄花;日前参加一位友人的追思会,文化职能部门所送花篮的签条上,几个毛笔字也是歪歪斜斜,不登大雅。今年本市高考作文题谈郑板桥书法,立意自然在引申和发挥,但到底还是点到了书法两字,让沉湎在电脑里的青年受到当头棒喝,国粹的不可或忽,题目似乎有点偏,却是切中要害的。
板桥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书法融隶、楷、行于一体,参差错落,跌宕不羁,自称“六分半书”,所谓分书亦称八分,通常指汉隶的别称。也有学者把它作为古文字嬗衍过程中的一种定量变性来看待,譬如隶书是小篆的八分,楷书是隶书的八分等。板桥的六分半书,想是突破历代书变八分之限,在隶书中参入更多的楷、行、草后所独创的一种新体,主题在复古中创新,这是对清代科举盛行的死板的“台阁体”书法的背逆和挑战,震撼了书坛,从此书法有了板桥体,迄犹不乏矜式者。
文艺贵在创新,各自成家,一经传播积累粉丝便成了流派,因为它是情愫的抒发,是心灵的共鸣。医学也可成家,但不宜拉帮结派,否则便是戴上了有色眼镜,治病时会成色盲。金元时四大名医各有特色:刘完素主寒凉、张子和主攻邪、李杲补脾胃、朱丹溪主滋阴,但这些决不是他们学术的整体,正确的学习态度是兼收并蓄,斟酌后为我所用,这就是中医的各家学说,可惜现今有点走样。1984年我随同裘沛然先生晋京,讨论全国三版教材的编写,其实当时已经定下框框,要把各家学说改成流派学说,在裘老的主导下,会上我对划分流派提出质疑:其一有削足适履的嫌疑;其二担心误导后学,陈式化了中医学。意外的是与会五大院校中的南京、贵阳都支持我们上海代表的观点,遂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会议无法收场。后来主持人会后斡旋,既要照顾北方权威流派的观点,具体医家又可实实在在写,不受流派束缚,从此各家学说就成了今天流派学说的模样。我钻进去卅年,走了出来,一点体会,幸亏刘、张、李、朱已死数百年,倘在今天不免会有官司缠身的麻烦,张子和会状告教材侵犯名誉权:“我哪里只用巴豆、大黄攻病?我是养生专家!我是心理治疗大师!为什么把我硬塞进攻邪派?居心何在!”我想这倒也是事实,我们绍述前人不能如同玩捏泥人。
流派学说的遗绪是去年成立了中医的“火神派”,轰轰烈烈的,祭起火神,奉热药为神明,出手附子、肉桂便可药到病除,深奥的中医学被赤裸裸地简化到了这种地步。听说会上有青年学者,不识时务地提了我对附、桂的观点,大煞风景,反应如同世界跳水冠军高台跃下,滴水不溅,只当没有听见。据说今年还要挥师南下,在上海重砌“火神派”炉灶,好戏还在后头。
恕我直言,板桥书体创新精神是可贵的,但与晋唐宋元诸贤的气韵形质不能等量齐观;中医流派中的金元四家也殊难与仲景、思邈、天士相颉颃,更遑论什么水精、火神之类派别了。不是我泼冷水,学术主要在坐冷板凳,聚众起哄不过昙花一现。我半生骫骳,老来幸逢明世,恐时不我待,就只说心里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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