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说:“我一辈子都忙。为吃饭穿衣;为自己艺术的长进;为自己教育自己;没有空干别的了。”
和黄永玉共进晚餐,光听他讲话,已经半饱。那种调动气氛的功力,至今历历在目。座上有人问他:“您现在吃辣椒吗?”“用鼻子吃不行,用嘴巴就行。”又有人问:“平时有什么活动?”“打乒乓球啦,画画啦,拳击现在是不能打了,家里有个沙包,每天打打沙包。我弹钢琴的水平和我日文的水平差不多,认得中国字的那部分……”
谈兴最浓的还是他的故乡凤凰。“有一次,我在江边画画,一个导游带了一帮人,看我在江边的那幢房子。房子叫做‘夺翠楼’,导游就说,黄永玉以前有一个老婆是人家的,叫‘翠儿’,是黄永玉抢来的,所以叫‘夺翠’。其实哪有这种事情,从字面上讲,‘夺翠’就是把绿颜色‘抢’过来,在我们家乡话里说这件东西很‘夺翠’,就是很多绿颜色,颜色鲜艳的意思。”笑眯眯的黄永玉仿佛在讲着与自己并不相干故事,“还有一次,我在凤凰的路上走着,有一个人一看见我,就叫:‘沈从文!’”
晚餐之后,我即刻请同席的美术理论家陈履生帮忙安排一个专访。第二天下午,提早半个小时到达,黄永玉还在午休,他的儿子黄黑蛮出来泡茶聊天。黄黑蛮也是画家,现居香港,为人憨厚,言语质朴。我知道经济学家张五常写的文章都指定由黄黑蛮画插图,称他为“我的御用画师”,便聊起张五常在美国卖假古董的新闻。陆续有黄家的朋友到来,带来了各类照相机,黄黑蛮很喜欢摄影,说起来深得门道。
正谈间,黄永玉出来了,手执烟斗,面带微笑,在座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肃立起来。访谈一开始,黄家亲朋拿着相机在不同角度上拍照。闪光灯影里,我恍然觉得这是一位江湖老大主持的英雄会。可惜黄老大的听力不太好,只好凑近一些,提高声调,顿时没了距离感。一会儿工夫,便觉得这位“老大”不喜欢正儿八经的访谈,更乐意百无禁忌地聊天,英雄会变成了故事会。
黄永玉的童年在湖南凤凰度过,读书时以逃学闻名。12岁时,黄永玉离乡求学,在厦门集美中学读书时多次留级,后来校友聚会时,曾经跟他同班的有150人。1948年,黄永玉从台湾来到香港。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黄永玉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后在严庆树、罗承勋(笔名罗孚、柳苏)的介绍下,任《大公报》临时美术编辑。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在香港罗孚先生家,我们聊到你的一个趣事,说你和朋友经常去一家馆子,童子鸡做得很出名,有一次你们吃到一半发现大家口袋里都没有钱,你就对着饭馆里饲养的热带鱼画了一张速写,用手指头蘸着酱油抹在画上,算是着色,画完给叶灵凤打了一个电话。没过多久,叶先生笑眯眯地来了,你交上了画,叶先生预支稿费付清了饭钱,大家尽欢而散。
黄永玉(以下简称“黄”):有这个事,就是偶然的这么个事。罗孚当时没有跟我去,主要是叶灵凤先生,叶先生当时在《星岛日报》工作,那个店叫“美利坚”,里面有童子鸡,我们那时也没有什么钱,也没有常常去。
南:那时候还有一位后来很出名的同事:金庸。他跟你同龄。
黄:喔,查良镛。香港有一家电视台采访过我,请我谈他,我说,查良镛根本不适合写武侠小说,他应该干别的事,他怎么会写起武侠小说来了呢?(笑)
南:黄霑应该是后来的忘年交了,他比你小十几岁。
黄:湖南电视台曾经采访过黄霑,问他,听说你失恋时黄永玉安慰过你?他说对啊,别人都希望我死掉,就是黄永玉老大哥,写诗安慰我。又问,听说黄永玉让你享受“失恋的诗意”,有没有这回事?黄霑说,这就是放狗屁了,失恋都要上吊了,还能有诗意吗?(大笑)
南:你在写廖冰兄的文章《米修士,你在哪里呀!》中说,他根本没有发掘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黄:廖冰兄这个人,今天你们年轻人是不知道了。他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就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像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杀出来的这样一个人,非常勇敢,每天画画骂国民党,在生死边缘战斗着。那是不得了的,要死的!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敢这样做,所以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战士。这样一来当然处在一个很危险的生活境遇之下,那时候生活又很艰苦,谈不上日子过得好,生活琐事很多,孩子又小。我刚到香港,没地方住,他说“住到我家里来”。我住到他家里大半个月,看到环境很嘈杂,小孩吵啊闹啊,他半夜三更抱着走来走去,这是生活的压力。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的画面的组织才能,没有发挥出来。画面的组织才能,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你可以会画画,画什么像什么,组织才能显示一个人绘画的规模,廖冰兄是可以统率很大的绘画的。哪怕他画一张很小的画,画面的控制能力也非常强,如果他没有碰到“反右”,没有被划成右派,没有受折磨,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画家,一个大壁画家。壁画就是工程,不是个人能完成的,他是一个很好的统帅,很多年轻人可以跟着他一起画,可惜了。
他的文学才能也很高,他写广州的竹枝词,信手写来,举重若轻。我看了他一本书,写他自己的,那本书很了不起。有时候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笑)但这个不重要。他是一个很重要的艺术家,杰出的、少有的艺术家,一个战士。
1953年,黄永玉从香港回到北京,任教于徐悲鸿主持的中央美术学院,先住在表叔沈从文家,后入住中央美术学院教员宿舍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与李可染成为邻居。李可染带黄永玉拜访齐白石。后来,黄永玉为齐白石创作一个木刻像,老人见了笑得开心,用湘潭话说:“蛮像咧!”写下:“齐白石像。永玉刻,又请白石老石(此字错,涂掉)人加题,年九十四矣!”“文革”期间,黄永玉因猫头鹰“黑画”事件受到批判。改革开放之后,黄永玉再次来到香港,作品渐为市场所重。在香港半山,黄永玉置办了“山之半居”(黄苗子有诗:老子胸中渣滓尽,山之半居看浮云。),维多利亚海景尽收眼底,时常高朋满座。
南:解放后不久,你就从香港回到北京了。
黄:1948年到1953年我在香港,最初是1946年去的,后来又到上海参加一些美术活动。去香港之前又在台湾呆了几个月,那时蒋介石还没有到台湾。我们到台湾,很多画家也在台湾。住了不到半年,后来中共地下党知道第二天中午国民党要抓我,通知我赶紧走,替我买了票,用车子送我,从基隆离开了,到香港,那是1948年。1953年以后我就回北京教书了。
南:沈从文先生读过小学,当了教授;你读过中学,也当了教授。好像都没有毕业。
黄:我没有读过什么书,说了人家不相信,初中三年,念到二年级留了五次级……有记者花时间去翻我当年读书的档案,找到我小时候的同学。我那个同学告诉记者,黄永玉当年的成绩,每学期的总分,加到一起都不到100分。我自己也没想到后来会当教授啊!我就用老布什的话说,我是没有任何出路了,只好去当教授。(笑)
南:当时是沈从文先生写信让你回北京的?
黄:那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别的先生也写信。人家喜欢说是沈从文写信让我回去这么一个故事。事实上我也很想回去。那时候也不了解共产党是怎么样的,虽然我多少年来一直是左倾的,拥护共产党,也没有真正认识共产党。广义地来讲,我们是拥护共产党的,拥护社会主义的,其实我懂得多少社会主义呢?回来总是开心的,那毕竟是自己的祖国。
有很多人说我受沈从文的影响,因为他是我的亲戚。而成长过程中真正影响我的是左翼文化,从小就是鲁迅先生创造的木刻协会,我们在党领导的木刻协会中成长起来的。沈从文是我的表叔,又同是凤凰人,人家很容易把我跟沈从文牵在一起。其实我在1950年才正式见到沈从文,把这种关系重新结起来,那是我很亲的亲戚,是我爸爸的亲表弟。两个事情:成长的过程是左翼文化影响,亲戚是我们尊敬的长辈沈从文,是这样子。
那天有一个中央领导人到我家里,我就谈到解放以前同党的关系。我们感觉领导我们的党是我们的叔叔、伯伯、爷爷。我们也不是党员,但是感觉到在他的领导下,真正是奋不顾身。吃饭、穿衣、走路,一切的生活都是自己料理,但是上头一有指示马上行动,毫不考虑个人问题,不讲“没有钱怎么办”。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这些都是自己去打算,自己去找的,不用拿津贴的。具体的领导都是我们的老前辈,是李桦、野夫、陈烟桥这些老木刻家,一年开两次全国性展览会,不像今天讲的展览会这么简单,没有经费,周围都是敌人,都是国民党的特务。在老大哥家里拼命地工作,总得管饭吧,管交通吧?什么都不管的。(大笑)这样的状态底下,感觉到这么好!
南:那时候许多文化人都有这么一股激情。
黄:是的。不要说在上海,就是在香港,解放了,我跑到旺角买了一块木板,这么高,这么长(用手比划)。自己用三轮车运回到住的地方,自己刨,找一个帮手,我就画稿子,刻了整整9天9夜,手都起泡了,送到展览会去展览。那时候也没有可能去拍照,发表都没有发表过,稿费都没有拿。我们义卖慰劳解放军,到了香港华商总会卖那张画,两三千块钱。当时的两三千块了不得,全部的钱慰问解放军。“文革”时把这张画当作黑画,说歪曲解放军的形象,说把解放军画得那么矮什么什么的。我心里想,你们这帮人,知道我当年是怎么样工作吗?你们是吃国家的饭,拿国家的钱,你们有我们当时这样有出息吗?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讲我?当时心里这么想,也不敢说,历史给人很多的委屈啊。20多年就这样浪费了。所以有一次我讲:他妈的,这么美好的时光就这么浪费了。我也不是懒惰的人,很愿意工作的,要是我现在只有50岁多好啊,但没办法。
南:当年你住在中央美院教员宿舍大雅宝胡同甲二号时,邻居都是李可染、李苦禅、董希文、张仃这样的大艺术家。当时的环境下,大家艺术交流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黄:在困难情况下,我也还是能“偷安”的,一般很适应生活,没有感觉像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那么痛苦。最不正常的是文化大革命。其他的不正常我还能忍受,我以为是“革命的需要”,比如“三年困难”,现在想来是荒谬的,没有饭吃怎么是“革命的需要”呢?当时香港的亲戚要寄东西给我,我写信阻止说,不要寄来了,和人民一起经受困难,我觉得很光荣。“文革”来了,我感觉越来越不正常了,到了“文革”末期,我感觉有大问题了,很不正常,这个事情都是逐渐认识的。我觉得一个人为什么蠢到要咬断自己的手脚呢?林彪掉下去以后,我们都觉到很震惊。我们那时就高兴了,觉得“四人帮”跟着就要完蛋。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四人帮”不但不完蛋,还掌握了运动的旗子了,又批林批邓,就感觉到这里头有大的问题了。这个问题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就感到周总理受委屈了,过去是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我们的党过去是团结得像一个人,看样子是靠不住了。过去没有怀疑的事,没有想过的事情,自己暴露给我们听到,给我们看到。
南:画不了画,写不了文章,会不会痛苦呢?
黄:不痛苦,自然的事情怎么会痛苦呢?痛苦是对比了之后才会有痛苦。比如说,我们在干校,每天哪里有空去痛苦呢?每天大家去劳动,劳动完睡觉,第二天还要劳动。除非你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才会痛苦。(笑)这个事情不要说我们,古代的划奴隶船的人,锁在铁链里,不见天日,每天就是摇呀摇的,从历史来讲,他是痛苦的,但是他在摇的时候,仅仅是希望活下去,别死,来不及想我痛苦呀我怎么样怎么样。批判人道主义的时候,我们小组开会就讨论这个问题,死刑犯、反革命分子、国民党的将领为什么还愿意接受改造,大家说来说去,轮到我发言,我说:“大概活着比死好吧。”(大笑)大家就来批判我,说死刑犯、反革命分子、国民党的将领认识了共产主义的原理啦,认识了社会主义的好处啦。我们都没有那么清楚,他们怎么就那么清楚了呢?不太可能吧。
南:当时那个猫头鹰“黑画”事件出现以后,你是怎么对待的?
黄:反正没有这个事情,他们说有,一定有一种很大力量使我很被动。如果有机会跟他们辩论,几句话就可以驳倒。所谓的“黑画”,那个猫头鹰事件,他为什么说我画猫头鹰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就是反对社会主义。让他说为什么,他也是说不出来的。不要讲出意思来画画,也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改革开放以前,另外一些人在领导国家的时候,每一样东西都要有意思,没有意思就有坏。上海有个画家画一个笑眯眯的苏东坡,叫《中苏友好》。苏东坡和他爸爸比,小一点;和他弟弟比,大一点。就不是大苏,不是小苏,是中苏,笑眯眯就是友好。还有一个画家画一张《又红又专》,画一块砖,红砖,就是又红又专。现在好了,不是太有意思的东西也不追究了。
南:改革开放之后重新去香港,是不是觉得那里的创作空间比较适合你这种自由的个性?
黄:允许去了就去了,不是自由的问题。我这几十年在北京,从没有感觉得“不自由”,因为自由不自由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给的。我创作的任何作品,只有很少很少的情况底下,是人家命令我做的,都是自愿做的。包括“大跃进”的一些作品,我都不是如实描写,而是加入了我的艺术处理表达出来的。我做出来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就是“自由”了。“大跃进”时说谎话,稻谷上其实还是可以跳舞,我看了真开心,人家跳舞多有意思呀。(笑)一亩地有几十万斤的稻子,人踩下去都不会倒了。我就刻出来了,开心嘛。另外,羊长得比牛还大,那是真开心哪。我不是相信真有这个事情,既然你党报都公开说出来,那我何乐而不为,我就画呗。(大笑)有一次香港一个什么人说,你这样不是说谎吗?我说,不是我说谎,别人说谎,我跟着表达出来,多开心哪。有些事情不能用诚实与不诚实来判断的。你说“毛主席万岁”,这不是说谎吗?明明不能万岁,你说他万岁,这不是说谎啊?(大笑)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像小孩子看戏,一出来就是好人坏人的。从我个人来讲,开始他们这样做,“反右”啦,“大跃进”啦,我都认为是有道理的。可能包括要我死,都是有道理的。我都不明白,觉得跟着做就没有错。慢慢地才感觉有问题,后来才发现,越来越儿戏,把生命当儿戏,把国家的命运当儿戏。还没有太多的本事来玩弄,玩弄国家,玩弄人民,一说到玩弄就是还很理智,本身是不理智的,是幼稚。没有水平,但是有别的东西,有权力。
黄永玉画风多变,和他半生漂泊息息相关。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当时已经70来岁的黄永玉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盛夏时节,他背着画箱,顶着炎炎烈日四处写生。饿了渴了,就坐在路边吃点随身带的面包,喝几口凉水。近年来,黄永玉热衷于置办豪宅:北京的“万荷堂”,凤凰的“夺翠楼”、“玉氏山房”,佛罗伦萨的“无数山楼”。
南:在香港、北京、凤凰、意大利都有房子,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建房子?
黄:我那是发疯了,神经病嘛。(笑)我研究过我自己,人家这么讲多了我也得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处都有房子?现在我想那就是一个艺术上的创作。那是借用素材来创作,每一个不同的素材在不同的地方不一样。
南:最近几年哪个地方住得比较多,喜欢哪里多一点?
黄:意大利那边,现在我的女孩子(女儿黄黑妮)住在那里。因为国内事情忙,我一两年去一次。香港嘛,当然常常去,但是最近一两年去得也不多。总是北京与凤凰两边跑,总是想着凤凰那个房子加一点什么,北京那个房子加一点什么,这么来回加,越加越多。也没有特别喜欢哪一个不喜欢哪一个,就好比你问母鸡,你生这么多蛋,特别喜欢哪一个?它也没法告诉你嘛。它天生爱下蛋,也没有什么选择了啦。(笑)
南:那创作的题材是不是北京、凤凰这两个地方多一点?
黄:无所谓题材,都是荷花,北京荷花,凤凰荷花——凤凰也没有荷花,长不出来的,我们那个小学池塘里,这100年来都想栽荷花,都栽不出,我父亲做校长的时候想栽荷花,到现在的校长也栽不出。水土的问题,水寒。但这无所谓,不存在题材的问题。别人的画表现淮海战役、辽沈战役,需要题材,但是我的荷花不需要。表现力有些探索,也不叫探索,有些变化。高兴的时候,环境不同了,会有些变化,一下画个粗的,一下画个细的,一下画个大的,一下画个小的。荷花能有什么意思呢?只要人家不讨厌,愿意看,我就不停地画。(大笑)有些人怕大家忘记了他,隔几年开一个展览,不停地拿同样的作品出来展出,免得你忘了他。这是一种办法。我每天都在工作,我不能说我画画为了讨厌我的作品才画,讨厌我的生活才画。当然我喜欢自己的生活,喜欢自己的工作,我也相信我的观众也喜欢我的画。我也不能讲,我每张画具有什么深刻意义。明明没有意义,画一张荷花有什么意义呢?
南:是一种无言之美。
黄:为什么美到画十张八张都画这个呢?我说每一种里头有画得细腻一点的,然后画得豪放一点的,现在也画另外一种方法,自己的作品作一种研究。把画画提高到深刻的意义上,文化贡献啦,全是扯淡的。(大笑)人家问毕加索:“你的画什么意思呀?”毕加索说:“好看不好看呢?”“好看是好看。不知道你的画说些什么。”“你听过鸟叫吗?”“听过。”“好听不好听啊?”“好听。”“你懂得它是什么意思呀?”画画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人喜欢把每一件小事,每一个活动,都讲成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但是人活着很多时候没有什么意义啊。人家问我为什么喜欢画荷花,我就说,我外婆打我,我就躲到莲花边……你真的以为我画荷花从这里开始?人应该冷静地对待这样一种东西——尤其是画家喜欢把每一件事情讲得很有意义。如果画革命历史画,那意义可能很多,但一般的,其实就是把一些普通的感受、修养的积累画出来。人死了以后,别人可能把你的画讲得非常有意义,每一个人说得都比你原先设想的“有道理”得多,而且各不相同。我出过一本摄影集,在里面说,假如我家里有一张破椅子,我不想要了,我就请拍卖行帮我卖掉。我去参加那个拍卖会,看见拍卖的人把我这张椅子吹得好得不得了,好到最后我自己把它买回来了。我本来没那么好,你一讲我有那么好,由不得我就自己爱上自己了。(大笑)没有这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们需要冷静、从容,有一点幽默感,嘲笑嘲笑自己。
南:我觉得你的画难得的一点是,每一张都不墨守成规,有自己的想法,有新意。
黄:中国传统绘画有个特点,仿八大,仿石涛,这是正路。如果在国外,你要是仿梵·高,画一辈子,那你就完蛋了。中国的传统就说我仿谁,还公开地写在画上。每个地方传统文化不一样,风格不同。至于创新,我是不同意的,什么叫作创新?一个人能有多少新可创?就是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风格。一个人的创作道路里面起到一些变化,也不叫创新。过去我们叫做“变法”。变法也要依据原来的基础,不能完全脱离。改革开放初期,有一阵子大家学怀斯画画。有一个人有一本怀斯的画册,别人没有,他就照着怀斯的画来画,人家说他创新。大家都有这本书了,喔,原来是照着怀斯画的,就没有新了。所以我不太承认创新这个概念,我只承认好坏。这个人画得好,那个人画得不好。
黄永玉曾说,平生最喜欢的是文学,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但前三项都靠绘画养着,因为它们的稿费太低了。他的文字,即便是置于文学史上,也是卓然成家。自传体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写到自己4岁时,已有20万字。
南:你的《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写得怎么样了?
黄:还在写,不写就死掉了,来不及了,再说不写也可惜了,我觉得我那些故事都很有意思,得赶快写。写文章就简单了,不像画画,要带很多东西,一支钢笔和一些稿纸就可以了。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市场上已经有整本的在卖了,可是我还没有发表哪,已经有盗版了。不过,盗版不盗版也没有关系的。(笑)另外还有一本,我女儿建议我赶快写,那本在香港《明报》登过,叫做《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还没有写完,已经写了30多万字,国内的人会喜欢看,但国外的人就不喜欢,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这几十年国内的情况。
南: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你说很多年前跟聂绀弩先生走在街上,你告诉他有个很好的故事。他说:“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讲。”
黄:文学不光是讲故事。写文章也像作对联一样,上一句下一句,要讲得有意思,结构、关系,但不是讲故事。巴尔扎克讲故事讲得好,出神入化,但他写得没有司汤达、左拉有意思。我用有点类似福楼拜的写法,不要太紧张,从容一点,慢慢地说,站在故事以外来说。
南:我听董桥先生开玩笑说过,你的文章第一,书法第二,画第三。
黄:对我来说,比较容易做的事情是写文章,也比较快活。快乐的基础是好多朋友喜欢看我写的东西,那我就开心嘛。画画么,我的朋友也喜欢,但画画更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卖钱,卖了钱可以请朋友吃饭,可以玩,但画画没有写文章这么开心。
在北京“万荷堂”,黄永玉喜欢请一些老朋友来聚会。黄苗子、郁风、丁聪、王世襄、范用、杨振宁、张开济、刘诗昆等人都曾在这里留下欢声笑语。“文革”时,沈从文在街上难得与黄永玉擦身而过,不到5秒钟说了一句话:“要从容对待啊!”如今安乐晚年里,这群老人有了另一种从容的生活。
南:你和那些老朋友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是如此从容,而且都很长寿。
黄:对人生从容一点,别嚣张,苦也别嚣张,得意的时候更不要。这需要修养,有知识的修养,也有人生的修养。前一段我对一个年轻的朋友说,你不要光研究胜利者的传记,也研究一下失败者的传记。很多失败者也写了传记,而且具有和胜利者写的传记一样的价值。很多人研究胜利者,但胜利者写的传记里,有很多夸张的东西,而失败者传记里有很多东西是真实的。
有人说,人活着一辈子,太没有意思了。我问他,为什么没意思啊?对死,我曾经有一个系统的看法。当然,死了就烧掉,送到火葬场,人就回来,就不要再管,骨灰都不必要。鲁迅说,如果一个人不活在人的心上,他就真的是死了。为什么要活在人的心上?有什么理由你要活在人的心上呢?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嘛……且不管这个,既不要骨灰,又不想活在人心上,你还想干吗呢?所以我有几个方案:一个方案是不把骨灰放在火葬场,放在抽水马桶里,请一个有修养的受人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举行个仪式。这个方案我爱人反对,说塞住水管(用粤语讲,黄太张梅溪是广东人),找人修很麻烦。所以只好执行第二个方案,把骨灰一小包一小包地包起来,分送给朋友,栽花。但是有一个问题,到了晚上,朋友看了,觉得花长得比较怪,吓人。这样只好让朋友永远痛恨我,咬牙切齿地骂我,就把骨灰揉在面里包饺子请大家吃,吃完了宣布:“你们刚才吃的是黄永玉的骨灰……”关于死,杨宪益讲了很好的话,他说与其等人死了以后称赞人怎么好,不如活着时就开追悼会,他想自己快死的时候,搬一张靠椅,可以旁听大家吹捧他。
南:黄苗子在他那篇著名的《遗嘱》里也讲了类似的意思。
黄:是我先讲了,苗子听了马上写文章,比我更快。(笑)
南:不管画画、写作,还是对待人生,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你的“快乐”。
黄:我一生没有寻找伟大的意义。画画不像政治生活。文化大革命时有位老先生批评我,说我创作态度一点都不严肃,永远是为了快乐。当时我低头站在台上,他指责我,我也不能说话,要是平常他这么说,我肯定请这老头吃西餐。我说你怎么讲得这么对啊!搞艺术创作如果没有快乐的基础你怎么画啊。为了创作,心情是要快乐的。最近我画了一张画,写了《快乐论》,我们中国人也有自己的快乐方式。
画画的基础,每一个人的起点,都是为了开心,有一个兴奋点,对吧?要是你碰见灾难倒霉,你就没法好好画。我在毛泽东纪念堂画完了以后,人家替我感觉到这个工作很重要,来访问我:“你说说看,你在画这个稿子的时候一边画一边想什么?”我说就希望赶快完成。他说不是不是,画的时候你的心情怎么样。我说心情就是希望认真地画,赶快完成。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一边画一边流眼泪,想着毛主席伟大的恩情?这不可能嘛。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一边哭一边画画,有这样的事吗?这样也画不好。搞艺术当然有很严肃的使命,但是起点肯定是快乐的。
看画不靠耳朵,要靠眼睛的。我有一张画,我拿给你看。(进房取出一张画)你看看,我在这画上题了跋(边看边念题跋):创作的起点是快乐,很难想象一个人不快乐能做得出事。我这也说不全面,不快乐的人也能做过使天下不快乐的事。创作不只是让自己快乐,也能令别人快乐。伊壁鸠鲁的《快乐论》早已把快乐的根源剖析得很畅明了,有人问,悲剧呢?史诗呢?我说,悲剧令人掉泪,史诗令人肃穆,而作者是快乐的。
记者附记:黄永玉夜宴图
2005年8月13日,黄永玉在北京万荷堂举办81岁生日酒会。《比我老的老头》一书记载,黄永玉生于1924年7月9日。近年来,黄永玉都会随心情而定,在盛夏选一个吉日请亲朋欢聚。我们乘坐陈履生夫妇的车,出北京约一小时,到达通州区徐辛庄万荷堂。堂外公路上的汽车早已停放成长龙,几名警察在维持秩序。路口有一座八角亭,不见题匾。陈履生介绍,此亭名为“侃亭”,黄永玉专门建来方便周边村民歇息“侃大山”,亲笔题字做匾,不想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题匾不知所踪,黄永玉便不再题字。侃亭下依然有侃爷,只是成了“无字亭”。
万荷堂为独立的中式园林,远望四周皆是田园。走进大门,那几条传说中的大狗早已被拴到不知何处,没有机会出来迎客或吓人。地上铺着粗石,不免小心看路,院子里躺着几尊古旧的石雕。抬头一看,“万荷堂”三个大字颇为拙朴,走廊上挂有一个拳击沙包。大堂是黄永玉的画室,大梁大柱,大桌大椅,居中摆放着几根硕大的原木,上有黄苗子题字。一面几十平米的大墙专为画大画而设,墙角有升降机。墙上挂着黄永玉新写的书法: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
堂上高朋满座,黄黑蛮专程从香港回来为老爸的酒会打点,每次见到黄黑蛮,总是觉得他这么憨厚,哪像他老爸的性子?有人说,黄黑蛮的性子像他妈,黄黑妮的性子才像她爸。喝茶抽烟的众来客中我一眼就认出清瘦留须、手执烟斗的广州雕塑家许鸿飞,独特的形象占了便宜。——回穗后不久,我在一个饭局上认识《城市画报》的黄战生,方知和他曾在万荷堂打过照面,当日石磨坊众位黄永玉的忘年交专程从广州到北京为老大祝寿。有一晚,黄战生邀我到石磨坊和许鸿飞饮酒谈天,看了黄永玉赠给小弟们的大画、书法、肖像。不想2005年年底本报竟登出这批字画被盗的消息,十几天后竟戏剧性地破案,这是后话。
画室后面的另一幢房子“老子居”才是黄永玉居住的地方。先进入饭厅,但见黄永玉的太太张梅溪手执葵扇,指点厨师准备晚餐。王世襄曾夸奖:“永玉夫人梅溪精于烹调。”房中蝈蝈和鹦鹉的叫声不绝于耳。转入客厅,一位貌似黄永玉的长者在招呼客人,这是黄永玉的二弟黄永厚。黄永厚也为名画家,也住在通州。兄弟俩有20年不相往来,直到前几年才重新和好。唉,这俩老头儿。坐在我旁边的是建筑大师张开济的公子张永和,如果不是和身边的外国友人讲着流利的英文,外人还认为这位是黄永玉老家来的亲戚。凤凰老家自然是来了不少亲戚,忙着倒茶待客。里屋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客人,张永和旁边的女士觉得眼熟,便问我这是何人,我脱口而出:“刘诗昆。”心里暗暗庆幸电视看得多。当天的压轴好戏是刘诗昆演奏钢琴。
李辉和应红夫妇开车载黄苗子和郁风夫妇也早到了。李先生带我进入里屋认识黄苗子郁风。这才见识了黄永玉那间宽敞典雅的卧室兼会客室。许多曾在电视里见过的客人,正陪着黄永玉聊天,黄永玉穿一件浅色衬衫,神采飞扬,妙语连珠。房中那张其大无比的睡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更难忘的还是黄苗子温暖的微笑。
“老子居”外的另一个院子才是荷塘所在,数亩地大的池子栽满荷花,顿感“十万狂花入梦寐,一袭清馥逸荷塘”并非吹嘘。荷塘中间是一个石砌的舞台,摆放一架钢琴,刘诗昆在试音,旁边站着两位妙龄佳丽。荷塘周围是走廓和几座两层楼房,不少艺术家到此挥毫的墨迹随处可见,黄永玉各个时期的照片和画像尤为醒目。
沿荷塘漫步,看看字画,赏赏荷花,幽香扑鼻,远处则飘来烤全羊的香味。日渐黄昏,宾客陆续到达。荷塘边的广场已摆上自助餐,生日蛋糕则摆在舞台后的大厅里。黄永玉站到舞台中间,只说了一句:请大家来聚聚,开心一下。于是上百位宾客食指大动,分坐荷塘四周,觥筹交错之间,欣赏舞台中的表演。
华灯初起,正是酒足饭饱之时,刘诗昆一曲奏响,全场肃静。黄永玉嘴叼烟斗,坐在钢琴旁的台阶上,已然心醉了。
(采写:李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