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友从不讳言她喜欢享乐主义,每次说起一些吃喝玩乐的事情,她都极为陶醉,像醉倒在桃花源中,忘记了醒来的路。享乐主义过去常被我们批判,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会享乐是人生的品味,尤其是没有钱还会享乐,那就不仅仅只是一种品味了,更是一种境界。多年以来,友友随杨炼流离天涯,辗转世界各地,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却能够自得其乐。这其中除了他们心怀伟大的文学理想,还有一种精神的享乐在支撑。其实,友友写小说,就是她享乐人生的一种方式;而她画画,则是一种精神的休息,抑或是一种生活的调剂。
说起友友画画,完全是无师自通。她既没有进过学院,接受正规的造型训练;也不曾拜师学艺,在风格上私学传承。而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艺术天赋与敏感,以及深厚的文学修养,自我生发而出。这种由内而出的洋溢,使得友友的绘画,少了许多程式化的束缚,而能够始终保持着纯朴与率真的气质,浑然自成,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灵性。
其实,艺术本无规律,之所以有艺术家从中发现一些规律,并由此建立程式,是希望在这样一种无序的混沌状态中,找到某种表达的捷径。但是,程式虽能提供一些便捷的创作方法,可往往也成为了创新的羁绊。所以,但凡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大都是破除了既定的固有程序,而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表现方法。友友也是这样的,不能说她没有方法,她对墨与水的关系处理,墨与色的矛盾调和,以及挥毫与泼墨之间的融会贯通,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友友的这种独到,出自她对艺术的悟性,也源于她的眼界,而背后的最大资源,则是她的文学修养。
自古文艺不分家,诗画本一律。古希腊诗人西蒙奈底斯早就说过:“诗是有声画,犹如画是无声诗。”而在中国,诗画同源,要联系得更为紧密。宋人苏东坡在评唐代诗人兼画家王维的诗画时曾说过:“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正是苏轼较早的甄别了“士人画”与“画工画”,指出“士人画”是“取其意气所到”,而“画工画”则只注重表现外在形式,从而奠定了“文人画”的基础,也将其引向了只求神似、不求形似的创造轨迹中。近世以后,虽然在“打倒孔家店”的呼声中,“文人画”被提上了革新与改造的日程,但最早提出这些新观点的人物,则都是出自文人士子集团,如康有为、陈独秀等等。事实上,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改造之后,诗和画,文与艺,又再次合流,成为了移风易俗的新动力。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当代中国最早涌现出来的两个先锋文艺群体----《今天》杂志与“星星画会”,亦是对新文化运动作出的某种回应。这两个群体原本属于一拨人,只是创作的手段不同而已。正是这种不同,构成了两道文化帷帐,不仅合上了一个旧的创作时代,也拉开一个“新时期”的思想序幕。友友正是从这道帷幕下脱颖而出的,她与这两个群体的深交,不仅体现在她与著名诗人杨炼相濡以沫共患难,琴瑟和鸣走天涯,同时也反映在了她和许多“星星”画家的友谊关系上。我知道友友早些年还曾与“星星”的主要成员曲磊磊一起合作办过展览。不过,那时候的友友并没有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绘画中,而是以写小说为业,画画只是偶尔为之。
将绘画作为主要创作手段,来抒发情感,表达自己的生命情愫,对于友友,还是近几年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近年定居伦敦和柏林之后,告别过去的漂泊,有了相对稳定的空间和时间;或许是因为写小说,仍还言不尽心声,友友才又选择了更具形象思维的绘画……总之,因为有了前面的诸多铺垫,画画这事儿对于友友,就像中国人拿筷子一样,被自然而然地信手拈来,且一发不可收拾,创作了不少夺人眼球的佳作。
友友的画,大都是水墨。这比较吻合女性的气质。中国人喜欢把女人比喻水,是因为水很阴柔,很绵延,能够随机应变,具有无孔不入的渗透力。故而,中国人又把水看着是智慧的化身,有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说。传统中国的山水画,承载的正是这样一种思想观念。所谓“山水以形媚道”,不仅仅只是寄情于山水,更是在山水之间体悟和寻觅那些现实生活中逐渐隐没的道。这种超越世俗的表达,构成了“文人画”的精神世界,也使其具有了形而上的品质。当然,友友的画,不是传统“文人画”,而是受了西方现代艺术的沐浴之后,蜕变而出的一种抽象艺术。但尽管面向当代,可在友友的画中间,仍然有着山水的意向,只不过她是把山与水的关系更加抽象化,转换成了泼墨挥毫与笔走龙蛇的关系,并在一紧一松,一张一弛之间,酣畅淋漓地营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视觉空间。
我一直钦佩友友的创造力。正如她在与杨炼数年的漂泊中,营造出了家的温馨;两手空空,仍可以布置出一个浪漫的午后一样。这种创造生活的能力,是她对享乐主义的重新定义。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教养是有教养人的第二个太阳。”我想,友友之所以拥有无穷的创造力,就是因为她有着超乎寻常的艺术眼光与文学修养吧。正是这些修养和眼光,赋予了友友飞翔的能力,使她借助于小说与绘画这双翼,掠过这个时代的夜空,看到了两个皎洁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