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实验水墨或现代水墨已经不太走红的时候,当代中国艺术家兰正辉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个大规模的现代水墨展览,作品本身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和精神震撼力,我认为这个展览是在给我们当代的实验水墨鼓舞士气。另一方面我觉得有一个问题,就是批评的标准,批评的尺度。实验水墨实际上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分支。如果说中国传统的文人水墨画是一种“墨戏”,那么中国当代的实验水墨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一种严肃的游戏。这种游戏需要有一定的规则,就是批评的时候要有一定的标准。不能沿袭中国传统绘画的标准,也不能照搬西方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的标准,而应该采用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家自己创造制定的标准,不然的话就会出现批评的错位。所以我想,要真正理解兰正辉的实验水墨、所谓“体量水墨”,就应该按照当代中国批评家的实验水墨或现代水墨的理论设定的批评规则和批评标准来批评、来评价,这才比较准确。
关于实验水墨或现代水墨有各种各样的批评,我比较认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刘骁纯博士的理论。我觉得兰正辉的“体量水墨”从策划到操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刘骁纯理论的影响。刘骁纯的理论有五个规则:一,要建立个人的笔墨程式;二,要从传统的笔墨程式当中提取活的灵魂,把某一种传统元素扩大、强化;三,画面的结构要大,要有力,这是传统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的比较薄弱的方面;四,倾向于非理性表现的东西要狂怪求理;五,倾向于理性构成的东西要简中求繁。刘骁纯策划的“张力与表现”现代水墨展览,张力与表现是他关注的焦点。他的张力强调视觉张力,也有精神张力。表现,有时候就把笔墨作为重要表现手段。当然也有人批评他是“变相的笔墨中心论”。他的理论的建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愧是个博士。他的理论框架也是在不断的流变当中,但是他作为现代水墨研究的重镇,应该是代表了现代水墨批评相对合理的标准。我认为兰正辉的水墨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实践刘骁纯的理论。实践得比较好的地方,他就比较成功;实践得不够的地方,就出现一些弱点。我觉得比较好的,他基本上应该说是建立了个人的笔墨程式,而且他从传统的笔墨程式当中提纯出了用笔这种单一的元素,还有与泼墨结合在一块,把它强化、扩大;再有就是强调画面的大结构、大体量。但刘骁纯的评论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他说“齐白石篆刻的视觉张力未必小于美国拉什摩尔的四总统山”,这个比喻很好,而且我也认同他的说法,但他就是有点儿自相矛盾。不过,我觉得他们关注的一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结构。结构自身的张力,或者说是结构内在的张力,不在于体量大小。如果把结构内在的张力挖掘出来,兰正辉即使不画那么大的场面,也会像齐白石篆刻一样具有千钧之力。力度不一定体量很大,体量很小也可能有很大的气势和力度,关键在于结构自身的张力,结构内在的张力。假如说你做到这一点,那就达到极致了。一般的视觉的经验,视觉的感知,还是要有秩序感,或者说你的表现的空间多少也要有点儿层次,让大家能够顺利接受一些。这个方面还可以再发掘一下。再有就是简中求繁,还值得推敲。反正,大的方面我觉得兰正辉是做到了刘骁纯的五条原则,但是有的实践得不够好,所以有些弱点。
刘骁纯理论的重点,一个是张力,一个是表现。从这个“体量水墨”的设置,从刘骁纯的评论和兰正辉的作品当中,我更多感受到的是物质上的体量,包括笔墨作为一种媒介的体量。最近我研究刘骁纯的理论,我觉得他始终强调笔墨精神。那么,到底深层的笔墨精神是什么?到底支撑兰正辉“体量水墨”最深层的哲学的最高本体、精神力量是什么?我还不是太清楚(兰正辉:我也不清楚)。我们往往讲笔墨自身就有这种精神。在展览现场兰正辉简单跟我交谈了几句,他说不知道自己怎么画着画着,就画成风景了。我说这可能是你无意识的。我想说这可能是画家的个人无意识,也是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因为他毕竟是学中国画出身,中国山水画的笔墨传统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或者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所以时不时他就画出好像山水似的东西,像风景或废墟的东西。这实际上不是由你个人意志所支配的,包括笔墨传统有时也是无意识的。
我有时在想,中国当代艺术的当代性,那个精神核心到底在什么地方?虽然我们有各种实验,但是能够激励很多中国艺术家创造当代艺术的最根本的精神是什么?也许你可以把它追溯到“道”、“天人合一”、“禅”,那都是太玄虚、太陈旧的东西。古代的东西可以更新,但毕竟还是太陈旧的东西,不一定是当代艺术家追求的最根本的精神,或者说不一定是我们的当代艺术实际表现出来的精神。邹跃进说的“民族主义”、“英雄主义”也不一定完全确切。刘骁纯也谈到“英雄主义”。我想会不会是这样,就是当代中国艺术家,一代人或者几代人,现在活着的人,或者刚刚死去的人,在拼命地挣脱传统,走向现代——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力量,本身就是一种精神面貌,本身就带有悲剧色彩,可能是很悲壮的,有很多痛苦,很多牺牲,很多曲折,很多变化。而这种拼命挣脱传统走向现代的悲剧精神本身,有可能就是我们当代中国艺术家最深层的精神支撑,就是支撑着我们创造当代艺术形式的一种最根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