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坐在这里就是一种舞蹈,去拿东西也是一种舞蹈。只不过大家把舞蹈的范围划定了而已。舞蹈无处不在。 —— 杨丽萍
她看上去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从八十年代《雀之灵》开始,杨丽萍的每次出场都那么勾魂夺魄,奇丽异常。这个来自云南农村的白族女子,如今已经年届四十,可是不论怎么看她,仍然清丽异常,朴素大方,仿佛从不曾被时光和世俗沾染过。
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她现在每天仍然排练八个小时的舞蹈,整个人因为舞蹈而活,因为舞蹈这种方式而存在。
前一阵在中央电视台上看到杨丽萍的消息,就是在讲她如何组织云南当地的少数民族共同排演一个大型的歌舞,排练过程极为艰辛,有一两回就完全面临绝境,连行李都被扔到大街上。为了让整个剧组坚持下去,杨丽萍变卖了自己在大理的家产,还破戒拍了商业广告。好不容易2003年3月终于要上演了,上演的前一天,由于非典,从那时开始北京市几乎所有的公开文化活动都被取消。直到非典结束,这个剧组才又慢慢复苏过来。片子里的杨丽萍目光沉静,声音和缓,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毫不动容,平淡得就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最近又在央视看到关于杨丽萍和《云南映象》的介绍,已经是它即将保利剧院上演的消息了。从掠过的花絮看,那是一场非常艳丽非常壮观的民族舞蹈。
杨丽萍这十年的经历值得回头一看。
记得是1995年,她来N大举办的大学生电影节,参加根据她自身经历改编的电影《太阳鸟》的见面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丽萍本人,她很年轻,头发乌黑,眼睛明亮,衣着朴素,声音低沉。当时非常惊诧于她的瘦。在云南,“巫”生下来就是为了在天和地之间用歌舞的形式来传递消息的。《太阳鸟》讲述的就是她从一个少女到“辟嫫”——“巫”的过程。影片中运用了大量舞蹈语言,似乎有很多难以言传的东西。那部影片制作前后花了三年时间,耗资七百万人民币。当时获第五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艺术创新特别奖,后来还曾获得蒙特利尔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太阳鸟》是王学圻担任导演的电影处女作,但是,在影片获奖之后,王学圻并没有执导第二部作品。
接下来就是2001年,杨丽萍在《射雕英雄传》里扮演梅超风,开始并不被媒体看好,后来则被说成是《射雕》的最大亮点之一。
然后就是2003年到现在的《云南映象》了。这部歌舞集的投资大概也是七百万,但它的后果和《太阳鸟》截然不同。从去年8月首演以来,《云南映象》已经演出一百三十多场。在昆明,《云南映像》的票房收入超过千万;在浙江,九场演出场场爆满;在上海,获得了中国舞蹈最高奖项;杨丽萍还打算在昆明盖大剧场, 让人们一去昆明就可以看到它,她要把《云南映象》 做成中国的《猫》,还打算进行世界巡演。
乍看之下,现在的杨丽萍野心勃勃,再细想想,这十年的经历可能正是她不断寻觅与证实自我的过程。
当年拍电影《太阳鸟》,一方面是用电子技术记录舞蹈的一种尝试,另一方面,更深层的含义,可能也是她对自我存在的一种解释和证明。影片中,族里的巫师打开她的身体,让她洞悉自己的使命,实在是一种神秘主义的暗示。冥冥之中有某种真理,她觉悟到了。在云南,她被尊为舞神。她是相信命运的,但她是个拙于言辞的女人,只会用舞蹈说话。我不知道她从何时开始,自觉地把舞蹈当成自己的命运,只知道她是勇敢地承受了这种命运。另外,这次尝试显然让她和导演都陷入财务困境,很久之后他们才缓过来。
演梅超风只是不得已,她一直担心这个女魔头的形象会败坏自己在观众心目中孔雀公主的形象,但她也达到了自己的一贯标准,这个梅超风是我见过的所有梅超风里头最美的;她很诚实,连被逼接受这个角色的过程都在云南卫视上说了,可能还是有点后悔吧,她又说以后要退出舞台,以后到河边跳舞,只跳给自己。
筹划这部大型歌舞集大概是她真心要做的事,原先她有很多原则,不接拍商业性质的广告,极度爱惜自己的名誉,但是为了这部歌舞集,她放弃了很多东西。先是房产,她把自己在大理的房子卖掉了。然后与自己原先的歌舞团闹翻,自己组团。然后接拍广告,让这部歌舞集的演员们活下去。她成长了很多。所有的困难被她一个一个排除掉,她自己的底线也一步一步更清楚,这个女人因舞而生,因舞而活,她找到了最值得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于是贡献了一切,像一种神圣的牺牲。她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舞蹈不单是跳给自己的,自己也不单是用舞蹈说话,而且还要跳给所有的人看,说给所有的人听。要获得说话的权利就要牺牲很多东西,她终于抹去了所有的浮滓,看清了自己的使命和可能性。她不仅要代表自己说话,还要代表她的民族说话;如果可能,她还要让云南许许多多的民族说话。这可能是“巫”的真正含义。
看看她,和别的艺人是不一样的,她始终有种奇异的光辉,是商业社会的化妆品和镭光灯都遮掩不住的,她的本质和别人不同,这一点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将来,我走下舞台可以回家种田。我父亲现在也是农民。我喜欢田园生活。
用短短的描述就概括出别人的一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希望我能大概理解她的生活。
《云南映象》被定名为“原生态”歌舞集,说它原生态,因为它取自原汁原味的云南民族舞蹈元素,服饰道具取自各民族生活的原型,是最自然、最接近人性的一种表现形态。农民们认为万物有灵,人需要同天和地、万物及神灵沟通,而舞蹈就是人与万物沟通的惟一方式。这也是这部歌舞集中百分之七十的演员都是农民的原因。
“原生态”这个词令人耳目一新,“保护民族文化”更是时代潮流。大部分介绍这部歌舞集的新闻到这里就嘎然而止,这部歌舞集好,好就好在原生态,好就好在保护民族文化。但是其实有个问题,原生态可以还原到什么程度,保护民族文化可以保护多久。这是个老问题,但是仍然值得一说。
杨丽萍很明白那些农民参加这部歌舞集的原因:很多人来这里就是想改变命运。一位布朗族小姑娘,是为了挣四百块钱买一头牛。而另一个团员,因为世博园多出了一百块钱就被挖走。他们的舞蹈这很难说成是出于舞蹈的本意。但也可能歪打正着,只有真正体会过生活艰辛的人才能表现出真正的生活。
舞蹈作为一种艺术,必然是对于生活的提炼,但是杨丽萍的某些见地,也许能帮助我们明白这种“原生态”的限度和真正内涵。
“我觉得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原来你跳跃是为了追逐猎物,但现代人不需要追猎物了,这种跳跃也肯定没有了。舞蹈是要跟着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改变的。好的东西要保持,但是禁变就会产生停滞。比如说花腰彝,四大腔五大腔,旋律也很美,脚上的动作很多。但是一直是一个圈,这样就会很单调。包括在舞台上都会很单调。我就跟他讲,手上的动作可以变化比如和别人拍,或是拍地,或是加快。这样会更好看,但一点也没改变它。”
如果生活永远都在变,那么我们复原的到底是什么呢?
聚集他们是如此艰难,四散开去却是如此容易。关于他们的将来,杨丽萍知道,这些田间地头的农民当然会回家去。但她希望他们今后不跳了,回到村子里,会教给村子里的人,这种传统艺术可能就更漂亮了更好了。而且,有了这个剧目,那些传统还能有用,就会有人学。
但是,她也承认:“我们只想到我们该做什么,但是管不了以后。就好比恐龙是一定要灭绝的,熊猫是一定会消失的。我们只能减缓,但无法阻止。”
这是真话。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现在。保护是保护不了的,只是苟延残喘罢了。重新阐释也不是为了证明祖先们有多么伟大,为了现在的自己罢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真正价值所在,就是让我们忘记时间与烦忧,在当下的时刻里,享受感官的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