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城的历史也表明,中西文化的结合,也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个周末,在美琪大戏院看《梅兰芳》,音响、戏曲、光影,声色大开,一场嘉年华式的话剧。我这样平时看京剧太少的人,品尝着话剧中片断穿插的《贵妃醉酒》、《苏三起解》、《霸王别姬》等,犹如碎珠片玉,闪动于前。青衣与老生的唱腔配合着,越是美丽动人,百转千回,却越是令人遗憾,刚有点韵味,就急急煞住了。我知道,古老的遗产,不得已碎片化的生存;我知道,话剧《梅兰芳》真的是写给现代人看、写给外国人看的。惊艳的舞美、哀婉的唱腔、迷人的身段,都只是拼盘或拼贴,浅尝辄止,或惊鸿一瞥,遮盖不了内在生命的平浅苍白。
谢幕时,梅葆玖先生说了,1945年8月,梅兰芳先生抗战后第一次复演,就在这美琪大戏院,当时他还只是一个11岁的小孩子。我在下面激动得鼓掌:作为上海人,我们有幸参与、亲身见证了历史。
但是仔细一想,什么历史呢?60多年后,梅兰芳的重归美琪,见到了什么,表明了什么?至少,这一甲子,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个甲子。上海这座城市,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座城市;梅兰芳先生的艺术,是中西文化的结晶体。梅兰芳的艺术,非常成功,尤其是,并没有失去中国文化的本来地位。交融之后,仍然是中国的。然而,梅之后的历史是,中西文化的交融,并不成功。上海一城的历史也表明,中西文化的结合,也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就拿这出话剧来说吧。中国戏曲博士张炼红的评语是:不正、不贴、不入戏。
不正,是说编剧的理念不清,气味不正。譬如师哥筱艳菊这个人物,要不要写,如何写,太有讲究。要写,就要写出他的精彩与不凡,他的生命力,他那从淤泥中开出莲花的不甘,而不是满足于写透他的挣扎与不堪。现在这个版本,师哥衬托着、补充着梅兰芳的生平,几乎演成了梅兰芳的一个人的两面。编导大概暗示梅在旧中国,就是一个脏兮兮的戏子出身,甚至被人狎玩的对象,“梅郎”而已。往上走就是梅,往下走就是师哥。话剧里借着师哥的悲苦挣扎,处处提醒着观众梅的这一面。然而历史真实是一回事,戏剧真实是另一回事,编导如此处理,境界已经落了下乘。再譬如梅孟之恋,情、义、灵,均不大方、不清楚、不落实,表面上有情,其实不过是增添了传奇的调笑与时尚的艳遇而已。
如果比较电影与话剧,简单一点说,电影是将梅兰芳往上提一提,话剧是将梅兰芳往下拉一拉。电影中,大伯的一句话,将咱们伶人的地位往上提一提,成为梅兰芳精神灵魂的点睛之笔。民间的力道与中西的精英,融合在一起凝成民国精神的一幅精光。而话剧的灵魂在哪里呢。更多只是往身体、包装与技艺的方向拉一拉,成为全球化时代声光电气优势、而生命品质没落的展演。
不贴,不仅是说不够生活化,譬如,福芝芳打齐儿,借冬天吃醋,说齐儿喜欢冬天,是听了爸爸的话,这都很牵强。不贴,也更是说这出话剧对戏曲的利用,太破碎化、太包装化、太修辞化,对于中国戏曲的精神与美,缺少一个以我为主的理解,缺少一个大大方方的肯定。譬如《霸王别姬》,那么好的一个故事,成全与牺牲,深刻的理解与生命契合之美,却化而为一种引用与穿插,化而为梅孟之间的斗气以及打谜语式的分手告白。那种一唱三叹的英雄末路哀婉苍凉之美,完全失去了。这不是提升中国戏曲,而是拉低了中国文化的美。这表明,编剧对于中国文化的经典,修养太浅。比起来,陈凯歌对《霸王别姬》也是“引用”,但是放在“文革”中,象征着中国文化生命之美丽而宛转的毁灭,陈无疑深刻很多了。
不入戏,是最致命的了。观众看不下去,感觉像在上课,听好人好事的事迹报告会,就太糟糕了。譬如日本人借朱益民逼演,朱几乎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看得人想笑。完全没有戏。什么是戏?冲突、矛盾的不可解。电影《梅兰芳》三哥的劝演理由,艺术中立与超越论,以及日本军官的文明不灭论,就来得深切、真实,也入戏多了。
文学失了才华,戏曲失了唱叹,话剧失了严肃,梅兰芳也失了文化意识。本来,这个城市的骄傲,就是百年中西文明的交融,本来,梅的好看,就是文明结合的端然堂正,然而这个话剧搞得华而不实,这不仅是这个戏剧的悲哀,也是我们当代文化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