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们常常畏惧口气大的人。甚至那些文化或艺术上的自信者,我们也会满腹疑团地打量再三。
范扬,是当今画界数得着的自信者。每逢与人聊天谈艺,论及自己,总免不了夸赞自己几下,不仅要说“这个我也会”、“那个我也做得不错”,甚至还会将自己与前代先哲、巨匠并列论高下。
且看他的一段表白:
“我要做的是历史性的画家,我从学画的那一天起,我就认定将来一定成为第一流的大画家。我从不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我要做的事,是纵览历史,寻找自己的坐标。”“把我的画跟张大师、李大师的画挂在一起,比比看,到底谁强谁弱,到底深浅如何。不信,试试看,把我的题款抽掉,放在《艺苑掇英》里,恐怕又有人说,画史上怎么漏掉了一位大家呢?”(引自陈传席《自信与悟性》)
此等自信之人,在当今画坛可能难觅第二。难怪有人要将他的自视优越和自信心列为“当代第一”了。
然而奇怪的是,了解范扬或接触过范扬的人,大都不会反感他的这份自信——不但不反感,可能还会爱上这种自信。
原因何在?我们先从他的自信之源说起。
“南通范氏,有宋范文正公之后也。”这是范扬家族墓志上的第一句话(那块墓志,由桐城派名家吴汝伦撰文、近代著名实业家、教育家张謇书丹)。自范仲淹至范扬,虽越千载,但家族文脉不断,祖先中名人不少,但多数是文人墨客。对此,范扬颇为得意:“过去我们家出诗人出文学家,但现在呢,我常跟朋友讲笑话,范家到范曾,到了我,出画家了。”而每每此时,他的那份优越感便油然而生,不禁要向人“夸海口”:“代有才人出啊!每一两代、两三代,就出个人,名满天下!”(许宏泉、徐聚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范扬自信的不仅是令人称羡的家学渊源,还有他就读过的南通中学、工作过的南通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因为前者培养了数学家杨乐这样的学界俊才;后者曾迎来过吴冠中、黄永玉、袁运甫、袁运生、韩美林这样的大家、名师,使得当时尚处于学画起步阶段的范扬有机会接二连三地接触画坛高手,并亲耳聆听他们的讲座或报告……
范扬的优越与生俱来。在他的眼里,无论人生或是学习,自己遇到的总是幸运。当然,更大的幸事是他在1978年考入了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
南师大美术系,在当今中国艺术教学界,并不十分有名,更无法与北京、杭州等地的美术名校相比。但在范扬的眼里,其对20世纪中国绘画的贡献绝对不亚于其他名校:“这个学校大师辈出,20世纪中国画坛,百分之六十甚至更多的大画家,都出自我们这个系。傅抱石在这里23年,陈之佛24年,徐悲鸿18年,吕凤子是开始的系主任,潘玉良、吴作人等等都曾在这个系里任教。”(范扬语)
从今天的角度看去,这只是南师大美术系曾经的荣耀,我们更关心的是它是如何打造范扬的。
“这个美术系听起来不怎么样,实际上它是中央大学的系统,而且在一百年前,它是两江师范图画手工科的一个系统。这里又有渊源关系。这里的老师都是正宗出身,欧洲留学、法国留学、日本留学、苏联留学的,这些老师给我道路的指引,给我技巧的训练,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磨合我们这一代人。能进这个学校是我的荣幸。”(许宏泉、徐聚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实际上,在近现代的中国,那些曾经发达过且大一点的城市,都不乏这样有老底子的学校,而那些老师,无论出过洋还是留驻本土、无论固守东方还是偏向西画,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授徒模式,并且也都怀揣一颗赤诚之心献身于教育,但为何优越独集中于范扬?
且看范扬的性情、为人、修养与才识。
当今中国画界,威风凛凛者有之,声震八方者有之,富甲一方者有之,花拳绣腿者更有之,但若论真率与可爱,范扬在知名画家中绝对能坐头把交椅。
范扬如何可爱?国家画院范扬工作室的弟子们大约最有发言权。
笔者曾于2006年春随中国国家画院百余人的写生团赴四川巴中地区写生。写生队伍中既有国家画院各工作室的导师(画家),也有在国家画院进修的学员,师生们行进在巴中的奇峰峻岭之中,甚是壮观。这个庞大的写生队伍既是一个学艺的演兵场,又是一个欢乐的海洋。而在这个海洋中,最热闹、最快乐、人气最旺的便是范扬。随和的性格、风趣的言语、生动的讲解、实际的传授,使得他的周围总有大群的学员相伴。而他总是一边轻松地挥毫,一边生动地讲解,其中少不得阐述“范家山水”的“妙境”或非同寻常之处。
范扬是个没有拘束的人,他的轻松、随意,就像眼前的那片大山大水,因势成景、顺理成章。所以,写生的每一天,见到的每一处景,他都兴奋异常。即便是在时间极有限的行进途中,只要见到好景,他也要摊开画夹或写生本勾上几笔……
范扬是个自然之子。他每一次走进山水之间,就变成了其中的一份子,无论言论还是举止,也不论与人探讨画理还是对景挥毫,都与环境是那么地协调。面对自然,范扬会释放全部的热情,而这份热情也会感染他身边的弟子们。当然,大自然也没有亏待了范扬。在大自然的怀抱,他的灵感被大大激发。此时的他,“感天地之高阔,想人事之渺小,不觉之间,神飞扬,思浩荡,得之于心,授之于腕,落墨之时,风云际会,亦不知是造化赋我以笔墨,抑或我笔墨暗合造化。快哉我心,快哉我意,掷笔长啸……且看我为山川写照。”(范扬《我为山川写照》)所以,他每次写生回来,都能带回一批精彩之作。这些作品虽尺幅不大,但其中的鲜活与生动绝非平日于画室中苦思冥想所能获得——在我看来,范扬近年来的这些水墨写生作品(包括去欧洲的写生稿),个性面貌之成熟、笔墨语言之凝炼、精神气质之动人,在当今山水画坛几乎无人能匹敌!
范扬很可爱,但你若不走近他,即使不被他的“欲与前人试比高”的口气所吓跑,也会被他创作中的某些游戏或类游戏态度所吓倒。
范扬是那种极不像艺术家,但又极像艺术家的那一类人。说他极不像艺术家,是因为无论作画或是与人聊天,范扬都将艺术看得极简单,并且以一种类似孩子般的游戏方式对待自己的创作。作画时他可以一手拿着茶杯,一边又与人聊天,口里还会不停地说“画画嘛,最简单不过了……”全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大艺术家对待创作的那种严谨与虔诚。
但同时范扬又是最像艺术家的人。因为艺术本质上就是生命的展开与呈现,生命中不仅有沉静与矜持,更有喜悦、轻松甚至亢奋。所有的这些,范扬以他手中的画笔将它们一一融于画中。而且依照某种文化的理念(如明代李贽“童心说”),真正的艺术家原本就是与孩童心理状态很近的那一类人,他们的单纯、天真甚至顽皮,都在说明他们有着一份与常人极其不同的心态与处世方式。凭着这一种心态与方式,他们可以使自己与那个繁杂喧嚣的世俗社会相隔离 ,将自己的灵魂连同笔墨一起引向一种纯粹状态,所以,中国古人以一个“逸”字来标识艺术的最高境界。“逸”,便是超出、越过某种常态。以此衡量,无论作画还是为人都不太“讲究”的范扬,便最像艺术家了(起码是我周围最像艺术家的人)。
可能也正是这种不“讲究”使范扬获得了无限的快乐,拥有了广阔的胸襟!
人大多有两面性,艺术家更是如此。
单看他的一些笔墨恣肆的作品,再听他的片言只语,人们会以为范扬是个绝对的狂狷不羁者。事实上,除了真率、狂狷之外,范扬还有温和、宽厚的一面。在我眼里,这是他更本质的一面。范扬常将自己视作“南人北相”或是南北结合一类的人:“我生活在南方,我父亲方面也是一个文人的体系。但相比之下,我的画为什么比较豪迈呢?这是因为我母亲这一系是蒙古族,有一种纵横驰骋的血质存在。”(范扬语)大约,这个世界就是为范扬(或范扬们)预备的,让他不仅有一个完美的生长和接受教育的环境,而且还让他兼具了南方和北方两种个性与文化的特征(这也是他自视优越的地方)。正是有了这种个性与文化的条件,范扬的笔下,纵横捭阖又不失细节,自出机杼而不失法度。
范扬是个极度自信的艺术家,但决不是一个妄自尊大者,更不是目空一切者。在许多时候他对艺术、对传统、对古人的虔诚绝不亚于周围的人。论及艺术或文化,他会提醒我们:“你看到周围,你才知道你的地位。”每每为徒儿们授课,他总要强调“师古法”,并说这是一个中国画家第一件要做的事。
在许多的人眼里,范扬是个创新者,但他却告诉我们:超前与激进那是过去的事了,今天我是个传统派。“当人们还很保守的时候,我是革新的;当人们开始革新的时候,我又回归了。”为何有此落差,原因在于今天的他悟到了许多从前感受不到的东西:“真正的画家,真正的艺术运动和画家,经常打着一个叫‘复古’的旗号。”(《范扬工作室授课实录》)所以,他特别推崇中国国家画院院长龙瑞先生提出的“正本清源、贴近文脉”之学术主张。
正是由此,尽管他的作品有着当今中国画最为鲜明的个性,但其中的传统意韵仍让我们一眼便可望见。
复古,几乎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必然性宿命,所以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一直遭受批判。然而,只要我们悉心审察,“复古”在大多数场合下,只是一个策略而已,许多高人,虽是高举“复古”的大旗,目的只是想借尸还魂——借古人之“尸”还己之“魂”,所以与其说“复古”,还不如说“借古开新”更符合事实。
在当代,范扬就是这样一个“借古开新”的高手。由于“借古”,使得他练就了一身颇为全面功夫——书法、绘画,山水、花鸟、人物,写意、工笔,还有包括诗词、散文在内一切与中国绘画有关的修养,他几乎悉数具备,并且力求精妙(即使是他随手写的一些创作感言或写生随感,也常令读者拍案!)技艺、学问与修养的全面锻造,使得范扬具备了的“开新”充分条件。接下的事,便由他自由“发挥”了。当然,要“开新”,构建属于自己的个性语言还得要广阔的视野和胸襟,从外来文化中汲取营养,而这对于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走来、并且曾经激进过的范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或许,范扬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诗、书、画、印俱佳的全能高手,但他于中国绘画各课目全面的掌握及其对相关领域知识与技艺的广泛涉略及至通晓,已使他成为当代画坛不多见的全能功夫高手。
与范扬共处是一件快乐的事,听他谈艺是一桩兴奋的事,观他作画更是一种享受。
在当代画坛,范扬算得上是一位高产画家。他平日作画,用不着过多的准备,只要兴致所至,便会信手拈来。随着他手中画笔的挥动,谈笑风生中,腕底便化出千山万壑,纸上升出万千气象。看似名逸笔草草,实则全在法度中。那些淋漓的笔墨、宏阔的图式中,我们隐约能看到黄宾虹、董其昌、傅抱石、李可染,甚至范宽的影子。若再放宽眼界,我们还会发现敦煌壁画甚至西方人凡高和塞尚的某些元素。
“范扬作画,全凭一个胆字。”这话虽不全面,但客观反映了一种状态。范扬的山水,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此种现象近年来似有变本加厉趋势),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正是他的不凡之处。喜用浓墨、敷于重彩(以赭石、石青、石绿为主),加上狂草般的长线勾勒,营造出一种逼人的气势。在范氏的笔墨空间里,唱主角的是大块的黑和大片的色(纯度极高的色),它们叠加在一起,挤压着那个有限的空白,从而产生一种极富震撼力的视觉张力——这是一种打破了静态平衡、于运动中产生的张力。所以,范扬的画,不是静静呆在宣纸上,而是处于紧张的运动之中。画面中,无论山石、树木、云雾、花草或人物,都处在一个张弛有度的动态链条中,他们密不可分,相互依存。
在这种黑与白的反差、墨与线的扭结、静与动的依存中,范扬完成了个性绘画语言的建构。这种语言,已成为当代中国艺术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
“传统上我下过工夫,自认是打进去了。走出来的尝试,是要师造化……再往下走,我师我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范扬自述》)今天的范扬,沿着一条极经典的中国传统艺术“三段式”发展路子往前走。
范扬曾经师古人,也曾经师造化,今天他正在师我心——他在向自己的内心掘进,而向内心掘进,便发向生命更为深邃、更为广大的境界掘进。
在当今中国画坛,范扬并不是最有影响的一个,也不是最有个性的一位,他的行为与创作也并不具有普遍性。但研究范扬以及他的创作,我们可以解开当代中国艺术的许多“结”,能回答我们前行道路上的许多疑惑。
这或许就是范扬在当代的意义。
2008年7月于中国国家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