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悟性不仅仅限于绘画艺术的专业范围,还延展到对世界的感知和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整体把握。
他的这种悟性明显地表现为感觉的细腻和灵敏。
细腻——一缕风,一滴雨,一线阳光,一片浮云,都在他的心灵上留下痕迹。
灵敏——对于一种先兆的预感,保持大地震之前动物般的警觉。
今天,我来到陈钰铭的画室。钰铭无意声张,很平淡地对我说:“我的创作方向已经明确——我要将悲剧意识贯穿我的作品!”
其实,悲剧意识在陈钰铭的生命及其作品中一直是潜在的。
他的生活经历在这里我无暇多说,况且苦大仇深也并非决定创作的必然条件。艺术的开掘重在心灵的感知。对于艺术家来说,生命中算得上重要的,不是他所遭遇的感人奇遇的多寡,而是生命的内在深度。一旦生命有了深度,甚至最平常、最不足道的事件也可以产生出某些伟大的东西。
看过陈钰铭画的人都说,他的画面黑的成分多,灰的成分多,悲剧色彩重,压抑,沉闷,阴郁。这直接影响到他作品的出路,因为人们习惯于以喜乐来安慰自己。
如此,陈钰铭的选择和坚守实际需要很大的胆识、勇气和毅力。
“艺术如果持续,就必须深化其本质。”这本是艺术创作的基本原理,但在今天却变得格外艰难。我们处在一个意义和价值缺稀的时代。物质消费的时代把一切都变为消费,精神的东西从生活中消失了,那些值得我们怀念和珍视的事物从生活中消失了。如此,我们面对的惟有废墟,惟有焦虑、尴尬和无奈。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这种悲剧意识投注到陈钰铭的作品中,便有了高原人的沧桑、悲凉和欲哭无泪的苦涩和沉痛,有了都市的废墟、茫然和浑浊……钰铭正是在一种大的背景下来观察人、思考入、审视人,来理解人与环境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才使他深埋心底的信念成长起来,坚持下去。
悲剧意识并非等同于悲观主义。
在钰铭的心灵深处,光明的圣火是不会泯灭的。因为他相信,在善与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和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他所以拥有“万事都堪落泪”的悲悯情怀,也正应了一位诗人的道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以悲剧意识贯穿自己的作品,作为创作思想鲜明地确立下来,这就致使陈钰铭在绘画风格、表现手法、构图、造型及笔墨等方面都要发生很大的变化。
艺术探索的进程是分梯级上升的,谁都不能一步登天。陈钰铭走到今天这一步,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1990年以前,他的作品带有院校写生的痕迹。他早期的一幅未完成的军事题材作品《出征》(素描稿)最具代表性。这一阶段的总结性作品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这一阶段的作品,大部分是肖像式,勾勾染染,传统的写意方式,人和肖像是主体,背景仅仅是点缀,还没有把人和环境有机地融为一体。
第二阶段,代表性作品是《历史的定格》。他重新组合了人物画的一些表现方式,吸收了柯勒惠支的铜版画、弗洛伊德人物画的塑造和结构,将西方绘画中的素描作了统一的归纳,以毛笔为工具,宣纸为材料,用中国画的方式表现出来。这仅仅是尝试东西方绘画的一种转化,从中他对笔墨和线有了新的认识。这幅画的完成,对他画风的改变及对绘画的认识起了很大作用。接下来的有关西藏题材的作品《高地神话》系列,基本上是这一画风的延续。画面强调构成,对线的运用摆脱了从前简单的勾勒,将线作为一种构成要素进入画面。但此时他还舍不得丢弃色彩,作品中还残留着一些颜色的涂染。这一阶段的总结性作品是《向日葵》,线与画面的构成达到成熟的完美。
第三阶段,是近五六年这一时期,《高地神话》系列中《天边》是这一阶段的起始。从《天边》的创作,他领悟到放弃颜色,单纯用墨去表现。从《天边》、《走过萨迦》、《夜路》、《天籁》、《圣湖》,一直到《古堰》、《雪祭》、《五哥与兰花花》,这些作品的特色已开始倾向悲剧意识,在画面处理上追求中国画的一种境界,强调背景与人物的融合,赋予画面以神秘和苦涩的韵味。
第四阶段,就是2002年,以《艺人韩贵山》为标志,告别笔墨技巧、画面构成、形式的完整性,人物由多到少,笔墨由繁到简,技法由巧到拙,形式由华美到朴实,进入“绚烂过后归于平淡”之境。笔简境深,境深意远,看似虚静,但其感人的力量反到更为深刻、沉重。他的心态和创作方式也达于“致虚极,守静笃”的高迈情致,正像一位西方文艺理论家所说的:“在一位艺术家身上,安逸的心态是与力量一样可贵的:伟大的平静就像伟大的激动一样,是天才的一个象征。”静故了万动,空故纳万境。以静观之心,烛照万物之变幻,图画事外之远致,这就是陈钰铭在艺术上的进步和发展。
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在追述歌德的艺术渊源时说:“一棵树的果实的滋味并不依赖于周围的风景,而依赖于无法看见的地的养分。”上面四个阶段,是对陈钰铭的绘画艺术的简要概括,倘要追本溯源,则需要更加细密的陈说——
中国画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艺术,发展到今天,面对现实世界的急剧变化和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它的面目也在发生变异。这其中,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绘画艺术的影响是极其显著的。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随着“西风东渐”浪潮的推涌,中国画受西方绘画影响的痕迹像波浪一样起伏跌宕。首先,从造型上来说,直接受西方影响的代表人物有蒋兆和、徐悲鸿、刘海粟等。而到了陈钰铭这一代人,一迈入绘画这道门槛,所接受的大多是西方的东西。从素描、速写开始,根本上是源于西方的欧洲式的观察方式,其实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上的东西是靠后来来体会的。前期的造型,主要还是受西方的影响。陈钰铭最早学画速写时,虽然很少见到西方大师的作品,但中国本土上的这些前辈,像叶浅予等,承袭的依然是西方的东西。陈钰铭走的是从业余到专业的路子。小时候上美术班,学的是漫画。下乡插队的时候,又学着画年画。他找到的第一个正规的老师是李伯安,李伯安的绘画主要也是受西方的影响。真正开始有意识地画画,是到了部队之后。1983年,陈钰铭考入天津美术学院,正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一看到西方大师的那些作品,大开眼界,这才认识到自己过去画的那画太业余了,根本就没有进入绘画的门庭。这时,给他影响最深的是德国画家门采尔,还有俄罗斯画家费欣的素描。那时候他偷偷将他们的作品拍成照片,回来照着临摹。因为他们是用线的形式来表现的,跟中国画有接近的地方。当时不光是学生喜欢,老师也喜欢。那时候,陈钰铭大量地临摹门采尔的素描,无论是看电影、开会,还是坐火车,只要有空闲的时间,看的书就是门采尔的。那时候出去画速写,也是拿着门采尔的速写作参考,模仿式地学习。后来,德加、荷加斯也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中国画强调画速写,对陈钰铭的速写影响大的主要就是这三位大师。然而,从这些大师那里他学到的只是线和造型,一旦落实到画中国画,重要的是水墨,这是中国传统的东西,拿毛笔将这些大师线的东西引进到中国画中来,在透视、光影、观念上,就与中国传统的东西有了冲突,这其中充满了很多矛盾,陈钰铭只能在这种矛盾冲突中寻找自己的路子。当时他思索了很多东西,比如对线的理解。那时候画写生,老师也没招儿,用传统的形式怎么去画现代人的东西,如画西装、画皮夹克,不知怎么画,只能再回到传统,找模特,还是穿少数民族的服装,这样他们衣饰的条纹可以用线表现出来。西方的速写技能和中国的写意水墨一直是相矛盾的。陈钰铭真正认识水墨,是受陈冬至老师的影响,他教陈钰铭画人体,用线来塑造人体,那是带有强制性的,不管用什么形式画人体,必须用毛笔,而且不许打草稿。这样画人体画了半年,再去画水墨写生,陈钰铭就觉着摸着点门路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对水墨有了新的认识。离开学校之后,回到部队,他拼命看一些资料,拼命地画,但在陕北高原的山沟里,生活封闭,眼界受限制,整天看的只是那么几本书,因此,当时画的东西还是没有摆脱概念化。那时候,唯一好的一点是,他坚持有意识地用毛笔画速写。1989年调到北京后,他还是按照旧的模式画画,慢慢地画多了,就熟练起来。这种熟练其实是可怕的,可'怕就可怕在它的概念化。当时,比较简单和低级的做法是学着将西方的东西转化成中国水墨的东西。这个时期,真正算得上创作的只有《霜月》。在这幅作品中,他产生了以后贯穿中国画探索与创作的艺术萌动——即用中国画的形式表现黄土高原的辽阔、厚重和苍茫。那时,他大量地写生,徒步行走高原,沿着黄河边写生,住在老乡家里,这既构成了他的艺术积累,也构成了他的生活积祟,他往后的创作主要受益于这个时期。
1992年,陈钰铭参加中国美术学院的高研班,创作《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开始画的时候,起素描稿一会儿就完成了,但概念的影子还是很重。刘国辉老师说:“不行!重来!你必须把你概念的东西去掉。你就踏踏实实地给我塑造形象。你给我画一个真正肖像式的东西。每个形象都要与其他形象区别开。老头儿就是老头儿,妇女就是妇女,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你要把形象感放在第一位。眼睛长得啥样,你就把你的感受画出来。不能再概念化!”这样,通过创怍《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陈钰铭对形象塑造有了一定的把握。紧接着,是创作《历史的定格》,可参照的资料只有蒋兆和的《流民图》、周思聪的《矿工图》,还有日本的赤松俊子画过的南京大屠杀。同样一个题材,能看到的东西只有这么多,并且还要避开他们的形式。陈钰铭进入痛苦的思索,他要找到自己的技法、形式、和风格。画现代人,而且还要画战争场面,这种悲壮的场面,中国传统的技法和形式已经派不上用场,在没路可走的情况下,他只好自己摸索着前进。最后,终于把这幅化完成了。他所依靠的,仍然是踏踏实实地画形象。比如日本军人的形象,他找了很多历史照片,认真地比较研究,仔细地琢磨。他不是照搬,而是进行艺术加工,将几个人的形象特征集中到一个人的形象上。但要把他们真实地画出来,需要借鉴和学习的还是西方的作品。这时,他看到了弗洛伊德的汕画,便借用弗洛伊德的结构,来表现日本军人的凶残。其实,真正画起来,并不是仅仅学一个结构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要把这幅画画成中国画,而不是画成油画,中国画讲究笔墨,讲究干湿浓淡,要写意式的表现,意象式的表现,不能太写实。在创作的时候,陈钰铭顾及不了很多,不管它是素描也好,什么也好,只要按照一种合适的造型,用毛笔的形式把它画出来就行。其实,这幅面完全是按照西方结构素描的方式画成的,只是落墨的时候采用中国的笔墨。犯难的是,这样画,画一个形象可以,画一堆人就不行了。他想到中国画有焦墨,焦墨可以画山水,用焦墨画人物看看行不行,于是他就采用焦墨的形式。后来,有些地方他又根据画面构成的需要补了一些泼墨。在这幅画中,他所接受的西方绘画的影响,一个是弗洛伊德,一个是柯勒惠支。因为在这幅画中,单独的一条线是没有表现力的,他就看柯勒惠支。柯勒惠支的铜版画,有些也是用线表现的(包括毕加索、席勒、安格尔,都擅长用线表现)。柯勒惠支的线既可以当面也可以当一条线来使用,不单纯像中国画的线一样看线的质量,一条线放在那里,有用处它就有质量,没有用处它就没有质量。陈钰铭就这样对线开始进行改造。所以这幅画在用线方面有很大突破,有地方不是单纯用一条线,而是用一片线像面一样去表现。因为是摸索着往前画,画着变着,且东西方画法脚糅,所以这幅画整体看上去是不统一的。这幅画完成之后,社会上反应不一,大部分人说这幅画是用毛笔画素描。其实不管别人怎么评论,陈钰铭认定的只是当时就想画这样一幅画,从这幅画来找自己的风格、语言、形式。他最大的收获,是从这幅画的一些局部,找到了中国画新的构成形式,这对他以后的创作影响是非常大的。比如用线画一块局部,必须拿线来塑造它,用素描的形式来丰富它,这样慢慢地就画出一些构成来。这样的构成,单独局部看时,是非常成功的。
中国美术学院高研班毕业之后,他回到北京,紧接着又去了一趟西藏,画了以《高地神话》为题的系列西藏组画。这组作品,从人物形象上仍然能看出线的排列还是和《历史的定格》差不多,无非是画面小,显得稍微放松了一点儿。这组作品重点探索的是怎样把人和环境融合在一起。因为画西藏是脱不开地理环境的,况且地理环境就是西藏的显要特征。这之后,他又创作了《向日葵》。画《向日葵》着重点就已经离开了人物,转移到向日葵,把向日葵当肖像来画,从叶子到葵头、到花瓣、到向日葵籽,都是用一种构成形式来画,不像过去那种传统的画法,简单地用线勾一勾,用墨染一染就算了,而是对线进行改造,用线来表现面。这之后,他又画了一幅《吉祥云》,为了避免画面的呆板,寻求一种虚幻之境,他干脆采用泼墨,先泼墨,再勾人物。这样,画面显得有松有紧,充满活力。以至于后来养成一种习惯,画画之前,先泼墨,再从里面找画面。这样画着画着,到《高地神话》系列组画的最后一幅《天边》,他又悟到色彩对他已经不再重要,遂放弃色彩,纯用水墨来表现。因为画幅小,干湿浓淡反而更好找,一笔下去,既有西方那种素描的形式,又有中国的笔墨韵味,总之,是把东方和西方的东西(也即水墨和素描)往一起糅。在此基础上,他又创作了《西藏风情》系列组画,《走过萨迦》、《天籁》、《夜路》等。特别是《天籁》,从构图和形式上受柯勒惠支的影响很重,也受到伦勃朗的影响,陈钰铭本人就喜欢那种黑,保持那种神秘性的东西,像伦勃朗那神秘的光线,黑的画面上一道亮光,所以他画画的时候,一直喜欢用黑墨压,最后仅留一点点白,一点点光,造成那种神秘的感觉。
追述陈钰铭走过的艺术发展之路,有一条清晰的轨迹或说脉线显现于我们的眼前,这正如一个道中人所言:“每一个艺术家都会找到自己进入艺术圣殿的秘密通道,尽管那可能仅仅是一条暗道。”从陈钰铭走过的艺术道路中,我们似乎寻觅到了他进入艺术圣殿的暗道,并且于这晴道的曲折坎坷幽僻险峻之途,我们还看到了那些称得上是向导的古今中外的大师们,特别是几位西方绘画艺术大师的形象显得格外突出,他们是门采尔、德加、荷加斯、弗洛伊德、席勒、柯勒惠支、伦勃朗、戈雅……我们也可以说这些大师是陈钰铭“精神家族”的近亲,因为他们给予陈钰铭的不仅仅是技法、形式和风格,还有更为宝贵的思想、观念、精神和灵魂。一个艺术家正是在灵魂深处找到与自己相近相亲相通的同族群的人,以他们做典范、楷模和榜样,真心地不懈地去追随、去效仿,最终渴望有所超越,也只有这样才有望成就自己所要创造的一切。这也就是瓦莱里谈到歌德时所说的一棵树赖以成长的土壤。
陈钰铭和我边聊边翻看他速写本上新勾的几幅草图:《山地》、《七月》、《流星》、《雷雨》、《一朵白云》、《裂缝》、《寒冷土地》……取材仍然是陕北黄土高原,但是构图、背景、人物情态和造型以及技法的运思都呈现出一种新面目。虽是未完成的雏形,但他的想象和期待推动着他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