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为天府之国,山水奇胜,自古以来,绽放了不少最为绚丽的生命之花。“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犹记少年时诵读卓文君的《白头吟》,为其坚贞的爱情深深打动;后读薛涛九十一首诗歌,为其瑰美的才情深深震撼。膏壤必生嘉木,名区多出异才。当今蜀中有一位女史的风采才华不亚于二位先贤,她的名字叫戴媛,戴君以清丽的诗歌和瑰奇的书艺驰誉蜀中,蜚声海外。笔者久仰其名,而遗憾的是无缘一晤。2008年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中国书协主席张海先生在西湖美术厅举办书展,书展主人在乾隆皇帝下榻过的楼外楼设宴招待八方高朋,而笔者有幸与戴君同坐一席,谈诗论书,一见如故。后来拜读其诗集《燕园吟草》和书法集《戴媛墨韵》,感佩不已,深觉王学仲先生的题诗“既见蜀笺又见诗,薛涛丽婉妙今时”并非虚语。诗歌与书法相映生辉,在当代巾帼中如戴君者甚为少见也。
戴君出生于一个书香之家,幼承家学,在诗书画三方面造诣甚深。《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中华是诗的国度,诗乃中国艺术的精魂。中国的艺术家如果没有诗情诗才,纵操庖丁之技亦不过一介匠工而矣。当代书画大家林凡先生对我说,他当年拜访白石大师时,老人反复叮嘱了一句话:“诗书画都要上”,林先生记了一辈子。戴君为艺,首先是做诗人,他创作了数量可观的诗词曲联,以诗的形式记录了艰辛探索的心迹历程。浙中义乌是她的外祖家,其外祖父是当地著名老中医,同时又擅长书画,精于鉴藏,戴君在外祖家度过了美好的少女时代,因此她深受吴越文化的薰陶。她的父亲是巴蜀人,蜀中的灵山秀水也铸就了她的诗魄书魂,她的诗以清新自然为高。戴君的诗有深厚真挚的抒情。诗的本质是言情。《乐记》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白居易《与元九书》云:“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戴君的诗表达了对巴蜀、浙中两个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情,她在诗中这样吟唱道:“乍别故乡归故乡,故乡何处意茫茫。江南老屋寻旧梦,回望蜀山云路长。”(《故乡行》)诗歌通过“寻旧屋”“望蜀山”两个细节的描写,将对故园的眷恋之情极为含蓄的表达出来。她爱故乡,更爱故国:“瓣香恭献帝陵前,翰墨须同一寸丹。仰此高山书甫就,卿云璀璨映桥山。”(《谒黄帝陵》)“卿云”一词,语见相传虞舜所作的《卿云歌》:“卿云灿兮,路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戴诗以祥云飘拂喻国泰民安,甚为妥贴。她的诗表达了对高洁人格的向往:“养此浩然气,诸魔奈我何?”(《世路》)“学如逆水行舟势,志鄙求田问含谋”,(《丁丑抒情》)雪洁冰清的人格历历如见。在他的诗集中,吟唱最多的是对艺术的执着追求:“问学浑如行者苦,可知辜负几芳华”(《问学》)“却擎西蜀生花笔,笑对狂飚书法华。”(《京城风沙?之二》),诗人的抒情既真挚深厚,又含蓄婉曲。
戴诗的语言朴素清丽。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是千锤百炼的语言精华,因此更是艺术中的艺术。错彩镂金是一种美,清水芙蓉是一种美,而后者是至高的境界。《易经》论美的《贲》卦指出:“白贲,无咎。”贲本为斑文华采的美,绚烂的美,而“白贲”则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故老子指出:“清静为天下正”,“清静”就有朴素的内涵。李白论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贾岛诗:“游远风涛急,吟清雪月孤”,这里的“清”既指意境,又指语言。因为语言是诗的物质外壳,语言不清,不朴素,哪来意境的清空幽邃?王国维强调语言“不隔”,实际上强调诗歌意象的鲜明性,含蓄性,同时也强调了语言应洗尽铅华,独存孤迥。“长城高与白云齐,攀历乃知河汉低。岁岁风涛来眼底,文心原在首都西。”(《长城》)诗人登上长城,纵目远眺,天地万象,尽收眼底。此刻由古老的长城想到了中华民族的兴旺盛衰,想到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想到了今天如日初升的崭新时代,诗人不禁感慨万千。全诗无一词用典,而意境依然幽深绵渺。“冷韵侵窗清梦残,披衣略似玉梅寒。年来每忆儿时雨,惯看西湖雾里山。”(《雨中逃禅?之一》)冷雨敲醒了清梦,披衣独坐,玉梅似我,我似玉梅,由冷雨、玉梅油然而思水光潋滟的西湖,香雪如海的孤山。这缕缕的乡愁有如余光中所吟咏的“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全诗明白如话而意味深长。由戴君诗歌语言的朴素之美我想起了日本佛学大师铃木大拙的一首小诗:“天然存娇姿,肌肤洁如玉;丹铅无所施,奇哉一素女。”
戴诗有婉曲幽深的境界。王国维说:“词的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人间词话》)词如是,诗亦如是。何谓意境?大致是诗人主观感情的抒发与对客观景物的描写所达到的情景交融的境况。意境表现为抒情性较浓的审美形象,是诗歌艺术最本质的美感特征。意境的构成,往往与意象的多层性有密切的关系。古人所谓“象外之象”,“韵外之旨”,大抵是指意象有广阔的想象空间,通过意象的暗示使读者产生丰美的想象和联想。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头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戴君的诗,在造境方面下了较深的工夫。戴君的创作,以绝句为多。笔者先师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羊春秋先生云,绝句的写作最难,因为音韵要悠扬,意境要空明,在最小的篇幅里蕴含最丰富的情感。戴君的绝句音韵优美,意境清空幽深。有些作品虽冲破了格律的束缚,而依然晓畅清丽。“春宵夜雨意联翩,遥想前尘难入眠。天上星河重幕掩,相思诗句又成篇。”(《夜雨》)夜雨如簾,诗人希望看繁星闪烁的夜空,由天上的星河想到七夕鹊桥飞渡的美好传说,而诗人寂寞感伤的意绪见于言外。读这样的诗句,我真的想起了薛涛写景抒情的名句:“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送友人》)再读这样的诗句:“四顾所亲唯笔砚,潇潇残雨又深更”(《雨中逃禅?之二》)“柳絮飞来惹愁思,未名烟雨动微波”(《未名湖畔咏怀》),四顾无亲,残雨潇潇,柳咏飘飞,烟波浩渺,诗歌的意象仿佛把读者带入王国维所说的“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诗人心事茫茫而欲说还休,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出于言外。
书法是戴君生命的重要部分,她是功力深厚而独具鲜明个性的巾帼书家。品其书与诵其诗有大致相同的感受,那就是清风朴面,清音悦耳,清气醉人。其实尚“清”也是中国书画艺术的重要传统。苏轼论画:“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张怀瓘论书:“若鸿雁奋翮,飘飖乎清风之上”。李嗣真论右军书艺:“若草行杂体,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后书品》)戴君书艺的清穆之气,直逼古人。
戴君书艺美在清劲渊雅的线条。戴君幼年时从外祖学书,后来拜蜀中著名书法家王砥如先生为师,书法语言极为丰富。书家各体兼善,楷书秀逸潇洒,行书婉丽多姿,草书流媚多趣,篆隶简古多变。戴君学书先从楷书突破,王先生教她从写欧体入手,说楷书要先学五十年再攻其他,这为其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欧阳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其书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其楷体纤秾得中,刚劲不挠,有正人执法,面折延争之风,意体精密,无以为尚。戴君的书艺,笔者认为楷书是其亮点之一。读其《司马迁?报任安书》(节录)和《苏轼?夜归临皋》等书品,深得欧体《九成宫醴泉铭》等帖之遗意,又多有赵体《汉汲黯体》之风神,法度严谨,字形峭拔秀丽,结体妍逸舒展,笔法劲健圆畅。书法是艺术家生命之气的外化,线条的力感是书艺的本质特征。“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这是卫夫人的千古名言。西方艺术家也深刻地认识这一点,赫伯特?里德论及中国书画艺术时指出:“中国艺术便是凭借一种内在的力量来表现自然。”布莱克也说:“艺术和生命的基本法则是,弹性的线条愈是独特鲜明、坚韧,艺术作品就愈是完美。”戴君的书艺无脂粉之气,清劲不让须眉。戴君学书发轫于欧体,而于二王、苏轼、赵熙的临读也是入神入骨。她的行草书,随着力感的强化产生一种飞动感。读其草书《鲁迅诗?扶桑正是秋光好》等佳品,遒逸的线条疾如风雨,矫若龙蛇,欹如堕石,瘦若枯藤,给人以精神的振奋。戴君的书艺具有浓郁的书卷气。她的这种书卷气集中体现在一个“雅”字上。戴君是才女型书家,她的创作,见功力,见灵气,见学养,体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当今不少书家对傅山“宁丑勿媚”的矫枉过正之言执著甚深,一味尚拙尚变,有如罗什刹海市的人以丑为美,这与书法艺术尚美尚雅的本质特征相距甚远。孔子说:“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这同样通于书法。典雅是艺术高境的主要标志。戴君的线条尚雅,笔笔有来历,又笔笔属于自己,既有伟丈夫端厚之威仪,高逸之辞气,有多俊淑女娴静之德性,秀丽之容颜。他的章法尚雅,无论是八尺巨幅,还是横披或小品扇面,无不舒卷如意,匠心独运。他写的内容尚雅。书品所写大多是古今诗文名篇,还有不少自作诗文,他的线条能追蹑情感的远动,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内容与形式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戴君书艺美在奇谲高华的神采。戴君是修养比较全面的艺术家,他爱好古典文学,长于诗词曲联的创作,她的绘画艺术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她于音乐情有独钟。她以“戴媛墨韵”命名自己的书法,自云进入书艺创作就仿佛进入了音乐境界,人家读碑,她却听碑,诗云:“蜀媛东行访道昭,听碑如听海宁潮。想见波翻砚中日,从教百代领风骚”。(《听碑》)她用通感理论指导学生进行书法创作,这是有道理的。一切艺术以音乐为指归。书法的线条有如音乐的节奏,书艺也可视为凝固的音乐。其实戴君的书艺既有空谷流泉的节奏感,也有玉树幽花的神采美。书法之美,美在神采,而神采之美多在于结体,结体不美不足以言书法。王僧虔曰:“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笔意赞》)艺术的美感来自意象的鲜明性、多样性。书法用线条物化为一个个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的生命单位,必须凭借奇美多变的意象来刺激人们的视觉感官。艺术贵于创新,创新多以出奇制胜。《孔子兵法?势篇》:“故善用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大艺术家的笔下多有奇思妙想,万千气象。李白的创作多以奇制胜,思奇、语奇、景奇,多天外飞来之笔。但艺术尚奇必须以美为前提,必须以渊深的学养和功力作为基础,否则是奇丑无比。戴君的书艺多姿多彩,风光旖旎。那瑰奇的神采或灿烂若灼灼之夭桃,或典雅如娴静之淑女,或飞扬如公孙之舞剑器,或静穆如深渊之凝青光。这种瑰丽的神采有时还把读者带入高华之境。司空图品诗:“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诗品》)这是对高华美的具体描绘。二王的行书,其主要特征是风姿艳溢,气格高华。蜀中为人文荟萃之地,观其苏轼、赵熙、谢无量,他们的作品一方面韵雅情高,质坚气浩,一片淡雅冲和之气充溢纸幅;另一方面又沉厚朴茂,机锋内敛,湛发出自然生动的隽秀之美。一片清机出自然,真情至性聚毫端,焉有不高华之理?读其行书《白朴?天净沙?春》和《谭嗣同?棠梨树下鸟呼风》等佳构,纵笔挥洒,意忘工拙,无意于佳乃佳,鲜明的个性特征和浓郁的笔墨情趣,给人强烈的感染力。其用笔丰腴跌宕,极具天真烂漫之意趣,笔力清劲如欧阳询,纵逸近王献之,潇洒似苏东坡,真行相间,行草相杂,大小相宣,顾盼有致,写来如行云流水,娴熟自然,富有韵律感。
戴君的书艺美在虚静空灵的禅意。艺术是内在精神的外化。以禅宗为代表的佛教文化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是彻入骨髓的。“意境”一词的出现就与释家的修炼境界有关。人们都明白,以晋韵为代表的中国书法艺术,它是以老庄的道、释家的禅为其思想内核的。巴蜀多有禅林宝刹,福地洞天,而浙中南海普陀又为佛教圣地,戴君饱览释家内典,参礼禅林龙象,对禅理领悟甚深,这种修为,发为艺术自然禅意盎然。戴君书艺的禅意美首先表现为境界的虚静。禅的本意是静思。参禅的主要手段是入静,这与进入艺术创作的境界有相通之处。艺术创作只有疏瀹五脏、澡雪精神方可天机自流,艺术作品方可把读者带入心灵的宁静。其实艺术的境界也尚静。苏轼论诗:“欲气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刘熙载论书:“欲作草书,必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艺概?书概》)品读戴君《诸葛亮?出师表》等杰构,从那流泉飞瀑的线条中,清奇瑰美的意象中油然而生与万化冥合之审美感受。其次,戴君艺术的禅意表现在境界的空灵。孟子曰:“充实之谓美”。书法求力感,求厚重,同时也要求空灵。书法是养心的艺术,一味厚重,容易使读者产生视觉的疲劳,因此充实与空灵兼而有之方见艺术境界之高。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里的空,当然不是虚无,而是纯粹实在。空则灵气往来,空则生气勃勃,书境与禅境是相通的,空灵是禅境美的重要标志。戴君饱饫峨眉青城之烟霞,畅啜南海普陀之禅露,她的诗境与书境都呈现空灵之美。戴君的艺术创作,从整体布局而言,空间的处理近乎到了黄金分割的高度。尤其在其行草书中,枯笔竭墨的使用更使人产生灵气畅流的感受。黄庭坚云:“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戴君的行、草书深得二王、苏米之笔意,读其《书法指南》等力作,章法自然畅达,观其用笔,轻松绵连自如,结体不加雕饰,流溢出一派冲淡澹漠、清静虚灵、交融浑化的气象,自然而然把读者带入超逸优游、风行雨散、情纵神驰的艺术境界之中,仿佛有超然物外之想。
“文章翰墨共清新”,这是戴君诗境书境的高度概括。戴君数十载的辛劳终于迎来了秋日的一片黄金,她的书作数十次获得了全国各类大奖,得到书法评论家和收藏家的高度评价。但她深知艺无止境的道理,以更加严苛的眼光挑剔自己的作品,正值英年的戴媛,我们坚信她继续攀登新的高峰。
(作者蒋力馀,书画评论家,湘潭大学艺术学院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