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的收藏、鉴定、赏析,犹似三棱镜的三个面,各具光辉,但须三位一体,方能放出虹彩。按收藏、鉴定、赏析三者的难易,又可说是三个层次,只有三者齐备,方可称为一个真正的书画收藏家。诚如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所说:“自古蓄聚宝玩之家,固亦多矣。则有收藏而未能鉴识,鉴识而不喜阅玩者,此皆好事者之病也。”
明末有个张泰阶,收藏了许多从晋、唐、宋、元到明朝的名家书画,还写了一本《宝绘录》。但据吴修《青霞馆论画绝句》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张泰阶所藏书画,全是赝品,是个只收不鉴的典型。明末项元汴,收藏书画极丰且精,但无著述传世,是个能收,能鉴而不能赏析的代表。
我对书画的收藏、鉴定、赏析,仅属业余爱好,历时50余年,耳濡目染,日就月将,且自离休以来,孜孜于斯,爱敢不自量力,略予铨次,叙述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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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是历代书画家惨淡经营、呕心沥血的产物。天灾人祸,只会损毁,不能再生产。幸而存世者,吉光片羽,能不珍贵!书画收藏家,节衣缩食,辛勤搜罗,既花财力,更费精力,时加阅玩,尽心呵护,命名书画得以传世者,厥功伟矣战!
初搞书画收藏的人,往往流于“揣骨听声”。“揣骨听声”,原是相求的一种,摸人骨骼,听人声音,以定休咎。宋沈括《梦溪笔谈》云:“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繇)、王(羲)之、顾(恺)之、陆(探微)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为色不隐指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知道一些古今著名书画家的姓名,遇到他们的作品,就买下来。自从书画有经济价值开始,便有作伪的人。明文震亨《长物志》云:“今人见无名人画,辄以形似填写名款,觅高价。如见牛必戴嵩,见马必韩干之类,殊为可笑。”
戴嵩、韩干,均唐朝画家,以画牛、画马著名。到了宋朝,署名戴、韩的画,已大都是假的了。米芾的朋友刘泾,从别人处交换到戴牛、韩马,十分高兴。米芾讥道:“以为有韩马、戴牛,但少杜荀鹤、章得象耳!”杜荀鹤,晚唐进士,著名诗人;章得象,宋咸平进士,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两人都不会画画,只是姓名里有“鹤”“象”而已。宋朝谚语:“牛即戴嵩,马即韩干,鹤即杜荀,象印章得。”是对徒慕虚名、不辨真假者的讽刺。
历代收藏书画最多的当然是帝王。宋徽宗赵佶,擅长书画,也喜欢收藏书画。据《宣和书谱》载,内府收藏历代书家197人的精品1344件。分诸帝书、篆、隶、正、行、草、八分七类著录;《宣和画谱》载,内府收藏历代画家231人的精品6396件,分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10门著录。
皇宫里的好画实在太多了,多得竟以郭熙的画当抹布。原来,宋神宗喜欢郭熙的画,满殿裱贴郭画。继位的哲宗不喜郭画,改帖古画。拆下的郭画归入“退材库”,装裱工人拿去当抹布,被邓名世发现后,全数乞请而去。其子邓椿,记其事于《画继》。
除了帝王,要数权臣。南宋贾似道、令陈振、谭玉、赵与柟等广收奇玩珍宝。藏书画名迹,多至千卷。皇宫故物,往往乞请得之,俱付谬莹中鉴定。明朝严嵩,抄没家产时,官方清册,有墨刻、法贴385件,古今名画3201件。清代周石林据以整理为《天水冰山录》。“天水”为严姓郡望,“冰山”遇日即融。比喻严嵩显赫一时,顷刻“销融”。
除了帝王、权臣,就是民间收藏家。他们大多自己懂得书画,自具法眼。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茸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弊衣、减粝食。妻子童仆,切切嗤笑。或曰: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
据《国朝画征录》,清“四王”之首的王时敏,“家本富于收藏,及遇名迹,不惜多金购之。如李营丘《山阴泛雪图》,费至二十镒。每得一秘轴,闭阁沉思,拊掌跳跃,不自知其酣狂也。”
书画收藏家近乎痴迷的拼搏,仍难挽回书画与时俱损的厄运。例如,明张应元《清秘藏》记述了隆庆四年(1570年)三月,吴中(苏州)四大姓的一次“清玩会”。四大姓各出奇珍异宝,其中书画有:王羲之《此事贴》、颜真卿《裴将军诗》、顾恺之《女史箴图》、郭忠恕《明皇避署宫殿图》。时至今日,不要说“吴中”,恐海峡两岸合办“清玩会”,也难以达到这一水平。
隆庆“清玩会”是400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说一件60多年前的事。1939年4月,上海为了筹募医药救济经费,在南京路大新公司举办了一次书画家珍品展览。参加展出的收藏家有张珩、吴湖帆、徐啸波、庞虚斋等。展出书画计唐人1件、五代人3件,宋人12件、元人23件、明人129件、清人166件。时至今日,这些藏品可能多已流失、损毁,能遗留大陆的也已不多了。
痛惜书画精品的流失,国画大师张大千、徐悲鸿都曾以巨资率先收藏过。黄宾虹也喜欢收藏书画,但他也主张:“只论好不好,不论真不真。”有一次,在杭州扇子巷开裱画店的王吉民,约人看一幅落款唐寅的罗汉大中堂,显然是假画,据说后来卖给了黄宾虹。还有一次,有幅清初蓝深的山水,东西很好,但中间有一排碗口大的洞,听说也卖给了黄宾虹。黄宾虹逝世后,所藏书画1038件,按遗嘱捐赠国家,在浙江美术学院旧址——罗苑展出,真伪参半,署名燕文贵、勾龙爽的都有。时代最早的是唐朝贾至的画,纸色很黯,作一人骑马上。贾至能诗不能画,此图稚拙,有似童墨,谁也搞不清有究有几分可信。
我从小爱书画,村里有一本清末胡郯卿画的《醉墨轩画谱》,石印本,被我借来临摹了几幅,耿耿于怀。解放初期,我在杭州地摊上看到一幅胡郯卿的《层峦滴翠图》,眼睛一亮,马上买了下来。从此,成了不可救药的“书画癖”。其时,正值社会所有制大变革,市场上出现了红木家具不及柴火钱、古代书画不抵装裱钱的怪现象。杭州有一批收旧货的人,肩上背一只长柄竹篾菜篮,走街穿巷,拖长喉咙高喊:“旧——货!旧——货!”已衰落而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从角角落落里摸出铜、瓷、书、画,换上几个钱。收旧货的第二天绝早至光复路摆地摊。他们不懂文物、书画,只要赚了一二倍的钱,随手卖掉,又去收购。这种地摊市场,早聚早散,称为“鬼市”“露水市”。我就在鬼市乃至旧书店、裱店中,以极廉的价格买到一些书画。
当我处于收藏书画的高潮期时,有似练功者“走火入魔”。一有空就往旧货市场钻,买到书画就悬挂欣赏。人家“秀色可餐”,我是“画色可餐”。对画吃饭,连菜都不要。边吃边看,看得入神时,大叫:“这么好的画都会有的!”妻子用筷子敲敲碗,提醒我:“又疯来了!又疯来了!”
那时搞收藏有些条件比现在差。譬如,可资参考的书籍甚少。清朝彭蕴璨的《历代画史汇传》,是最完备的了。后来,我发现浙江省立图书馆里有一册《中国画家人名大辞典》(署名孙濌公,实为俞剑华、黄宾虹与孙合编),去借看过一二次。不久,此书被西湖书画社长期借走,用作下乡收购书画的主要工具书。我看到一幅杨桂峰、王馥生合作的补景肖像画,觉得很好,固然不知作者是何等样人,也买了下来。及1981年《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出版,始知杨桂峰即杨馥、王馥生即王缘,都是著名画家,歪打正着,这是收藏者的无上乐趣。
收藏书画,如果目的不是为了贩卖,则各人会有各自的独特爱好。像我自己,对书画的质地喜欢绢而不喜欢纸。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爱好是怎么形成的。“绢五百,纸千年”,绢画不如纸画耐久,这是早知道的了的。但我总觉得,优秀书画在旧绢上形成的质感、色泽、宝光、气韵,会像无娄把无形的钳子,钳住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欲罢不能。解放初期,治安甚好,骗拐罕闻。偶过街巷,见某家悬有绢质古画,我便会像爱竹的王子猷,径入宅中欣赏。遇主人文雅,清谈片刻,以为乐事。
出于志趣,有作专题收藏者。如著名民主人士陈叔通,专收梅花画轴。解放后将梅花100轴捐给国家,皆属精品。如郑板桥梅花,自题:“一生从未画梅花”,属于孤品;唐寅梅花,自题长诗,并有陈叔通之父陈豪的长题,称家富收藏,洪、杨兵燹后,此轴为仅存之物。
还有个杭州人高野侯,收藏梅花多至500本,号所居为“五百本画梅精舍”。高野侯自己也喜欢画梅花,十分秀气,自矜“画到梅花不让人”。
我无意多收梅花,但“文革”劫余后犹有12件梅花。它们的作者是:钱杜、顾洛(西梅)、吴讓之、陈铣、陈钢(嗜梅)、彭王麟、胡公寿、童晏、王云(竹人)、费余伯、高野侯、阮性山。其中,阮性山于我年轻时犹及拜见,重听,只能笔谈。人民政府曾组织他画梅花百幅,出国展览。
物以稀为贵。有些书画,有其独特的文史价值,就值得特别重视了。譬如说,任伯年幼承家学,跟父亲任鹤声学过画。任鹤声号淞云,原是民间画像师傅,后在萧山开了家米店,遂“耻以求炫”,即不愿说自己会画像了。后来,米店生意不好,乃以画像技艺传授任伯年。
任伯年曾为自己的父亲画像、塑像,均流传至今。但其父的绘画水平如何?任伯年的画究竟受到其父的哪些影响?从来没有人说得清楚。前些年,萧山有位年轻的书画收藏者,收到了一幅任鹤声的画,寄给我一张照片。画面左侧画一天然树根架子,红绳悬一鱼、一磬;右侧一老者童颜鹤发,长髯拂胸,手持如意,击向石磬。此图无题,落款作“淞云任鹤声”,钤阴文“任鹤声”章、阳文“淞云”章。按所画内容,当是吉庆(击磬)图》或《吉庆有余(鱼)》。此幅画、书、印俱佳,当是真迹无疑。寥寥数笔,略加晕染,加上须眉,即成一立体感强之慈祥老人像,实属难能。透过此图,可探知任伯年的家学渊源,承传有绪,能不宝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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