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宁锐(沐斋),是在太湖西山岛上,他在那里调研洞庭碧螺春茶,我纯粹是周末无事去玩。那时我们比现在都年轻十岁,还残留些青春意气,在某个不知名的乡下公交车站遇见,有点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兄弟。我后来也去了他所在的北京,我离开他依然呆在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帝都。
再次相见是在长江边上,靖江百蔚园。仲春天气,细雨如丝,时间情境都仿佛从前。老友重逢大抵是,有默契,亲切中透着客气,我们也不例外,毕竟这些年在不同的道路上各自走了很远。江苏是中国兰花重镇,百蔚园有“靖江解佩甲天下”之称,沐斋则以养兰、品兰和画兰而知名。四月十二日,百蔚园承办了一场江南最大的兰花展,沐斋作为嘉宾出席,并在兰展现场举行兰画展及新著《兰花旨》签售活动。
沐斋北人南相,长得很白面书生,耻于言利的劣根性很强。北漂时有段时间手头拮据,同租房客一直拖欠分摊的房租,他几次想说都张不开口,电话中对我说,要不你来帮我要吧,好像我脸皮比他厚一样。他的诗书画承家学,本是童子功,未成名即沉潜于此,长期自绝于各种工作,收入很不稳定。他的画渐有自己面目时,朋友张罗联系一房产商,准备帮他办个画展,多少有些进项。吃饭时他见商人言语可鄙,连话也懒得搭理那人,事情自然黄了。
这股子魏晋名士范儿好像很不接地气,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又好玩又性情。回头说沐斋跟百蔚园结缘,便是一段佳话。兰园的创始人刘鲁平是兰界元老,文革期间为保护名兰“解佩梅”历尽艰辛,终使其免遭荼毒发展壮大直至名闻天下。沐斋从未见过刘鲁平,两人连话都没有说过,但彼此闻名、惺惺相惜。刘老看沐斋的画集,只说了一句:“沐斋的画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就在百蔚园承办的兰展开幕前夕,老爷子病笃,沐斋当时也在感冒中,听闻消息立刻起身作画,第一时间将一纸兰画寄往刘老家中。当家人告知消息时,持续昏睡的老人在那一刻露出一丝振奋,嘴角不住地嗫嚅。老人最终也没能见到沐斋和他的画,而沐斋此番的靖江行也便有忆故人之意。
在赠给刘鲁平的那副“解佩梅”画作上,沐斋题道:“靖江解佩天下闻名。刘氏因解佩而生,解佩因刘氏而荣。往事前尘不尽如烟。后世当睹花思人矣。谨致敬意以圆满老先生一世兰缘。”沐斋常说“此生所恨不能俗”,在滚滚红尘中淡泊名利,怀抱赤子之心,这就是真实的沐斋。然而反过来看,这种真性情也让他吃尽了苦头。
九十年代是媒体的黄金时代,电视台、报社记者远比今天公务员风光,因为同时能满足表达自我的虚荣、相对较高的收入与红包,还有自由的工作环境。宁锐(早年沐斋更常用的是他的本名)大学毕业进了辽宁电视台,干了不久就辞职去考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他进了杭州待遇最好的一家报社,没多久他又辞职当了北漂。在北京换了很多工作后,天怜有才人,他进了中央电视台一办公室,工作主要内容是吃茶看报,捎带着写点文字材料。我本以为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他这次能安心下来, 那工作收入、前景都还令人羡慕,也不耽误读书、画画,没想到他终于又辞职了,“受不了每天上班、下班要打卡。”
沐斋在北京,很长时间栖身于和平里一间老公寓里,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画桌,我曾经形容那房间小得是“一进屋就上床”,因为除了床没地方坐,让我奇怪的是,那么小的房间,竟然能堆满书和养许多盆兰花。声色犬马的北京,高楼林立的北京,与那时的沐斋无关,我不知道在无尽无望追梦的路上,用一支不知名的画笔抵御物欲横流,他是如何度过的。在我眼里,这个时代能给艺术家的摧残——安逸的诱惑,贫苦的磨砺,沐斋都经历了,他是这个物欲时代的幸存者。像有部电影说的,“有一种鸟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翼都沾满自由的光辉”。
北漂十年,沐斋的世界忽然开朗。他的画受到名家推介,著作一本接一本出版,经济上也彻底改观,搬了新家,结婚了,生子了。沐斋的生活依然还是那样,看书,写字,听琴,画画,喝茶,侍候兰花,他养了二百多盆。偶然联系,我知道他并不比在和平里时压力小,甚至有时会整夜失眠。在和平里时,压力只是生活好一点坏一点的差别,我猜现在的他,有人近中年牵挂家人的烦恼,更多的是艺术上突破自己的焦虑。他和我说过,真想离开北京,找个江南小镇,盖间自己的屋子,过诗酒田园的生活。
在百蔚园,我们聊天不时被他的“粉丝”打断。这些人来自上海、南通、安徽、浙江,请他签名、合影,问中午、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饭,画展结束后,能不能去他们的城市玩玩。他确实有了气候,作为朋友为他高兴,更多的却是感觉到他的辛苦。我愿意看到他有更大进境,也希望他早一天,回到乡下自己的园子。
沐斋带了两本他新出的书《勾阑醉》、《兰花旨》,与前几本书《空色》、《月移花影》和《温文尔雅》一样,流连于传统与自然间,说一些文人意趣,感动这个坚硬的世界里,内心仍然有几分柔软的人。世路荣枯,这些性情文字与时代的强音不合拍了,他仍在浅斟低唱。他说,“这些年你是不是怕写字了?”我说,是啊!好像又是十年前,我们在西山初见面的样子。
甲午年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