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艺术家的产生不是凭空的,他的艺术也必然是渊综广博,源远流长的,山水画大家贾又福先生又有怎样的学艺经历呢?我们不妨溯流寻源,看看贾又福先生早年学画的点点滴滴。
贾又福先生1941年生于河北肃宁县城的农民家庭,父母目不识丁没有文化,和绝大多数农民家庭一样,贾又福在这个贫困但质朴善良的家庭环境中养成了朴实、勤劳、坚韧、乐观的个人品质,这直接影响了他日后艺术风格的形成。
在小学、中学期间,受启蒙老师李秀琛、朱濂、薛玉璐等人影响开始接触绘画艺术,并显示出过人的造型天赋。给他带来命运转折的是他19岁那年顺利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从此如鱼得水,忘情地遨游于艺术海洋。经过两年扎实的基础训练,贾又福决然选定山水科为专修方向,得以向当时美院一批画坛宗师如李可染、叶浅予、李苦禅、宗其香、何海霞等人学习技艺和画道。贾又福在美院期间转益多师,放开眼界和胸襟,拼命吸纳各种有益的艺术养份。
早在国画系二年级时,叶浅予先生就对贾又福的创作《人民公社》、《土法炼钢》给予表扬,称其有强烈的感受和对人民生活的热情表现。贾又福毕业前去看望叶浅予,叶先生对他说:“听宗其香讲,你学习用功是出了名的,不知道累,你可以挑两张画鼓励鼓励嘛!”贾又福高兴极了,把叶先生赠送他的两幅画一直珍藏在箱底,非常感念前辈对他的鼓励。是的,贾又福的用功勤奋是出名的,他的学生时代可以说非常充实,画艺突飞猛进。贾又福学习是用脑子,不是使蛮力,他至今仍把“真传”二字常挂口边,强调学习掌握老师最重要的特点和精髓,这才是科学、有效地继承传统。
贾又福的兴趣十分广泛,知道趁年轻时要广采博收,尽可能多地掌握山水、花鸟、人物等多门类学科的最高级原理和技法。他当时每周二次去李苦禅先生家里求教花鸟画的技艺,帮先生研墨,看先生作画,随时请教问题,并都带上书画作品请苦禅先生指点,贾先生至今常常深情回忆起苦禅老的教诲:“做人要老实,画画要调皮、巧思、善于变化……(运笔)千万不能慌慌张张,要慢!慢才能招数变化多……。”这些话对贾又福的影响是深远的。
学生敬爱老师,老师也疼爱弟子,有一次,宗其香先生把贾又福与另一个同学叫到家里作画并亲加指教,中午吃的炖鸭子,贾又福后来感慨地说:“那是恩师心疼最爱用功刻苦的两个学生,农村来的穷孩子,特意给他们补补身体。”师徒情深如此。
他的大泼墨大泼彩和李苦禅、何海霞当年和薰陶有直接关系,在贾又福年轻的心目中,长安画派的何海霞、石鲁是两颗闪亮的明星,他们不仅表现新的生活和题材,何海霞更是研究传统的典范,所以贾又福向长安画派学会了新时代的山水画审美观念和鲜活的笔墨语言。而尤其可贵的是贾又福透过何海霞登入中国传统山水画的门径,向历代更为高耸的大师问道求法,他在山水画科如饥似渴地、夜以继日地用功学习,课余到图书馆研读画册,记录揣摩古人的构图、画法,数量积累达数百幅。同时在课上大量,深入地临摹古代优秀作品,品类之繁多,质量之优异令人咋舌,从荆、关、董、巨、郭熙、李成,及至元四家、高克恭、石溪无不涉猎而得其家数。其中,贾又福特别重点专意于对范宽、李唐、石涛、龚贤的临摹,在这几家身上是下了苦功的,有整幅临制的,有局部解析的,力图熟悉他们艺术的精义,把这些大师攻克了,就是明白了中国山水画最高级的东西了,贾又福在范宽身上学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从龚贤的画中掌握了笔墨积叠的表现技巧,在石涛处不仅继承了泼墨用水的法则,更领悟了笔墨关系、画面构成背后的中国哲学精神。直到今天,在贾又福山水画教学纲领中,仍然主张学员要重点探究这三大家的艺术,这都是源于贾先生所经历过的真切感悟。从他所瞄准的几个顶尖大家来看,年轻的贾又福就已经具备了超人的眼光、开放的胸襟。
范宽是北宋初期的山水画大师,可称为五代北宋这一时代主流画风的总代表,他的作品表现出人对自然物象的精微观察以及高度发达的表现手段,表现了人、人类社会与自然山水所应有的和谐与一致。其格物穷理的观察理念与精妙如神的语言技巧把这一时期的中国画推向了整个绘画史的最高峰。宋元以后随着文人画的兴起,隐逸的文人与山水自然的距离虽近了,而画与自然的关系反而远了,画家的注意力从自然转到内心和对笔墨工具的把玩。所以可以说,贾又福的艺术成就是远接北宋香火的一个重要大家,虽然其艺术思想和成就已大大突破五代北宋的创作理念,贾又福还是被人认为是北宋高峰之后的又一写实主义高峰,这些对他后来的扎根生活、深入太行山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
龚贤是明末清初一个孤独的大师,他的笔墨和图式与周围的人拉开了巨大的差距,一时并不被人见重,但历史不会埋没伟大的创造,贾又福后来写过一篇题为《我爱龚半千》的文章,高度肯定了龚贤在丰富中国画技法语言等方面的功绩,阐述了龚贤在当今的重要启示意义,贾又福本人就是极大的受益者,很难想象有什么其他方法能比脱胎于龚贤的层层积厚的笔墨语言更适合贾又福后来钟情的太行大岳。贾又福和龚贤的关系再次说明了古老的东西可以在合理的继承中转化为新的创造,而新的生活根基又能为传统经典的发展注入活力。
说来有趣,石涛与龚贤几乎同时代,但面貌差距极大,那么为什么也会引起青年贾又福的重视呢?贾又福对石涛的临摹研究也很多,不但学习其淋漓酣畅的笔墨技法,更看到了石涛艺术与其文化背景的特殊关系。传统的价值在于为今所用,正如贾又福先生后来在文中所述:“最主要的是崇尚和学习石涛在艺术上的大无畏反潮流的创造精神!”
在年轻贾又福身边,对他影响最大的要数李可染先生了,李可染曾师事齐白石、黄宾虹,主张“为祖国山河立传”。对传统要“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功力打出来”,创造了崭新的山水画模式,成为一代宗师。贾又福作为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当然不会放过向可染先生求教的机会。可染先生也十分高兴对贾又福滔滔不绝地谈话论道,聪明的贾又福总是恭敬地不敢打断老师的思路,而是巧妙地引导先生说得更畅快,贾又福总是努力笔记或回忆笔记,再仔细回味、分析、揣摩老师的画论,对照自己的写生、创作,指导自己的实践。在学习李可染的过程中,贾又福又显示出他对对象惊人的领悟力和模仿力,他学李可染几可乱真,那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是纯正的李可染的面貌和手法,当然以贾又福的底蕴和资质不会让他长期停留在学习老师的境地,他十分清楚自己的阶段性任务和长期规划目标的关系,转益多师和深入传统并面向大自然使他不会固止于一家之法门。贾又福曾在日记中写道:“我下苦功要自己手中有七星宝剑,这宝剑是我头顶上的七颗明星照耀的。”并旁注:“李可染、李苦禅、叶浅予、宗其香、潘天寿、石鲁、何海霞。”其中潘天寿是“私淑”,并没有当面就教,但研习探究之深亦多有独到的心得。
贾又福就这样珍惜时间和机会,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苦练画艺。练就了过硬的绘画基本功。不仅如此,最为难能可贵的是,青年贾又福在奋力实践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刻苦读书,提高思想水平和理论认识,他明白绘画最终是脑力和思想的角逐。他在大学期间,自觉地,系统地进行了理论储备和全方位的文化基础的修养。他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时间到图书馆查看或借阅有关文学与中国画的文论、诗论、画论、书论等多种书籍画册,作摘抄记录的笔记本有四十几本。和做中国画的基本功一样,下苦功,笨功,以十倍的努力投入,贾又福常对同学们说:“笨鸟先飞早出林,才不会挨饿。”他以惊人的毅力和超常的勤奋大量阅读、思考,所以画家才不会只成为一个精通技法的手艺人,而是一个学问家和思想家,这些积累对贾又福后期艺术思想的成熟和实践方向的确立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夯实基础,广采博收的青年贾又福又是如何追随时代的进步,走出老师的樊篱,渐显自家面貌的呢?
二、山乡情怀
贾又福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央戏剧学院任教。他以百倍的热情投身社会实践的洪流之中,深入山村、工矿写生,苦练人物画技法,为工农兵服务。文革结束后,贾又福被调回中央美院任教,这是他艺术生涯中又一个重要转折点。他自己曾说,回到美院最大的变化有二:一是可以安心地、不受限制地、大量投入时间在中国画的创作和研究上;二是可以经常拜见最崇敬的恩师李可染。可见他当时如鱼得水的兴奋心情和一展宏图的决心。
这时,贾又福已经好几次上太行山等地大量写生。积累了丰富的写生感受和经验,到1979年,贾又福毅然决定确立自己的艺术发端,扎根太行。太行山脉,纵贯于华北平原的西侧,是迈向黄土高原的阶梯,壁立万仞,岩阵千里,素称中华大地的脊梁,其山形地貌整、肃、阔、大,区别于绝大多数传统山水画中的一般表现对象,比如黄山、桂林、三峡等等,更不同于江南丘陵平远山水,这首先在表现题材上和传统和前辈拉开了距离,但面对新的对象,自然就有一连串新的问题摆在面前。但贾又福迎难而上。他在日记中用坚定的笔迹写道:“……他们都说,画山水还是先多跑名山大川,别太早固定地方,但我考虑的是,若先跑名山大川,至少要用去十几年时间,何况我体质较差、时间、精力、聪明度、都比别人差些,我须以十倍的努力,深入一地,打一眼井,又想古人范宽只在终南山,黄公望只在富春山,古人不乏一生一地的例子,我为何不可?先深入二十年再说。于是我又再次去我毕业创作时去的平山县沕沕水大队,还是激动。决心已定。择一而从,许之终生,得天独厚,志在必成。”除了以上原因,还有更深的内在原因,贾又福以他的过人睿智、高远的眼光及胆略洞悉艺术史上的成功范例和绘画发展的本体规律,他绕开众人皆画的一般题材和手法,突破历代大师的重重包围,及早地、坚定地选准自己最钟情的一隅山川。钻深钻透,提炼升华,稳步制定和实现一个一个短期计划,最终向最高远的山水画艺术境地迈进。在当年的一个长远创作规划中写道:“自我实践和长远规划:十五年内四个阶段:①山乡风情(田园诗),以书卷气加乡土气为目标。②追求宏伟气魄、进行曲式。③重在精神开掘,如抒情诗般,灵魂的光辉,思维的众美。④二十年后,反刍、反复提炼,追求艺术升华更高层次。
现在回头来看,贾又福是按步骤实现了他的各阶段计划。在1979年开始的第一阶段中,他的重点是以抒发山乡情怀为主,描绘农家小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太行山区农民生活的体验,经常跟着羊倌上山,尾随羊群速写,时而又跑到羊群前头。这一二年间,贾又福带着学生多次长期扎根山区,进行大量的写生,研究太行巨岭的自然特征和山村生活的质朴生趣,加深了对描绘对象的本质认识,培养了对太行山乡的深厚感情。
也是在“山乡情怀”这一阶段,贾又福确立了自己的完整的写生观和写生方法。以后发展成为贾又福艺术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贾又福主张:“到生活和大自然中沉潜下去,从感情深处贴近生活、贴近大自然。……在一幅写生作业上,不惜花费两天,甚至三天的苦功、慢功、尽可能最大限度地调动自身的全部精神(智慧、情感等)因素和全部技能(造型、笔墨、形式等)因素,完成一幅不同于任何人的、个性化的、艺术性较强的写生画,使我们在写生中受到全方位的综合训练。”可以说,贾又福提倡的“开掘大自然之妙,开掘自身情感、智慧之深,开掘笔墨形式语言之变,开掘艺术个性之微”以及“宏观探道、微观探真,”构成了写生的宗旨,指明了训练目的。贾又福躬身力行,是这一写生方略的受益者,又在实践中提高了思想认识。在他艺术发展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没有忘记过师造化。在这短短的二三年中,贾又福产生了很多凝聚深厚感情的讴歌乡村生活的田园诗般的画作。有独特的民居、有放牧、运粮、砍柴等农活描绘,也有溪涯边的一石一泉,还有葫芦、小猪、鹅群,无不别开生面,发人所未发,使人感受到强烈的生活气息和趣味。同时,在纵情歌颂山乡质朴美好生活的同时,贾又福也发现了太行山的雄强刚毅之美,似乎更适合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精神需求,逐渐地随着艺术实践的深化和人生阅历的积累。
这一阶段,贾又福同时肩负着很重的教学任务,经常带学生去太行山、广西等地开展写生课教学。他以自己丰富的观察和表现经验带动同学们掌握正确的适合自己个性的写生方法。白天一起面对大自然,晚上观摩作品、讲课。教学上仍然遵照李可染先生的教学法则,而他已经开始暗下功夫,开始了自己的摸索创新之路。
贾又福在一幅上题道:“莫道乡山不是观,霞光云影梦中看。”从此开始了他的漫长的太行大岳的奇梦之旅。在创作中,他进行了大胆探索,追求个人风格。但显然,要想走出李家山水的形式面貌,是何等的艰难痛苦。又借鉴过长安画派,却又浸染了此派的笔墨范式,其间思想矛盾激烈,奋力挣扎,以求摆脱前辈名家的影子。自谓“殚精竭虑,苦不堪言”。在不断的写生创作实践中,贾又福再三深思,明白要想变法,最根本的是要到自己最热爱的太行山区的生活中和大自然中去观察、感受,培养自己独具个性化的认识和真切感受,而不是综合与罗列前人的笔墨、形式和技巧,感受特殊了,认识独到了,画风也会自然与别人拉开距离。于是贾又福更加坚定了既定方略,继续深入研究太行山的农家生活和大山的雄壮之美,逐渐深有独到的心得。此时已渐露第二阶段艺术探索之端倪,他开始把注意力从小景式的田园诗转向交响乐般的崇岭巨嶂的描绘,不失时机地使自己的创作迈向更为阔大的第二阶段——高山仰止。
三、高山仰止
在贾又福全心投入去抒发山乡情怀的时侯,他已经越来越不满足于已取得的成绩,另一方面,开始对天天面对的崇山峻岭产生浓厚兴趣,并有强烈的表达欲望。1982年10月,贾又福登上黄崖洞、下赤峪一带太行绝顶,饱览群山排闼、列阵千重之势,极目远眺,不禁大声喊叫,群山响应。同年在辉县十八盘绝顶,得见雄伟奇险的绝壁峡谷,面对肃穆,严整、雄厚峻立的“大块文章”,贾又福开始酝酿《太行丰碑》一画的主题与形式。从此,渐渐步入第二阶段“高山仰止”的艰难跋涉,这既是一个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过程,也是贾又福的既定计划之内的重大步骤。
在写生活动中,贾又福也把写生重点从山村生活小景、农家生趣转向对巨岩大石、崇山铁壁的构造特点的研究,在真山真石中提炼概括,探寻独特的山石皴法,借此抛弃和突破前人的旧法,他在写生簿上题道:“铁打钢铸的太行山、铮铮有声的太行山、摧不垮、打不烂的太行山,岂能用现成的文人笔趣生搬硬套?!”表明其要创造那符合新对象的笔墨语言的决心和勇气,并手书六句自励:“苦人所不能苦,见人所不能见,感人所不能感,练人所不能练,得人所不能得,造人所不能造。”贾又福常对学生说:“爬上太行山顶就是一次胜利。在山下转悠的人,永远感受不到山顶的无限风光。趁年轻多上山,多走路。”当地老乡说:“这里也来过画画的,人家在下边沟沟里转悠一下,说没好看的,第二天就跑啦。”就这样,贾又福大量、深入、独到地研究太行山的山、岩、石、壁,将对象烂熟于心,升华提炼,为新的创作准备素材和提炼意象。
1983年8月,贾又福第十四次深入太行,在河南林县石板岩、高家台一带,得见烈日下群山金光灿烂,大风中振衣百仞高冈,人似飘游蓝天,肩齐白云,时而又狂风暴雨,黑云压顶,电闪雷劈。巍巍太行的磅礴气势和大自然的伟大壮阔给贾又福以巨大震撼,豪情万丈不能自已。贾又福在雄伟的太行山上找到了心灵感应,找到了精神皈依,即兴吟道“天章云锦,为我柔情所织,大野风雷,乃吾豪气勃发!”归来创作了《太行丰碑》第一稿,成为他第一个五年创作计划末期的代表作品。这是一件高3.4米,宽1.8米的巨幅作品。这幅画是在宿舍里12平米的卧室里完成,在双人床上搭一块画板,把画的上边钉上好多图钉在墙上,垂下来的部分摊在床上,分段移动分段画,条件十分艰苦。一天中午孩子午睡醒来一睁眼即被身边满墙的大黑山吓呆了。贾又福回忆说:“那样的生活倒挺带劲,才显出奋斗的意义。”《太行丰碑》的第三稿获1984年全国六届美展银牌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太行丰碑》一画使贾又福获得了极大的声誉,画面传递出强烈的民族自强意识和全新的视觉构成与冲击,反映出当时改革开放不久充满活力、张力的社会上升期的积极形态。此画并被中学美术课本采用。
1985年,贾又福创作了代表作《穿破固垒》,其立意、构图在他自己的作品中也是空前的,画面上坚固的岩体从四边压入,扭曲峥嵘,仅画面中心有一小的裂隙,似乎透出外边的空气,中间有一个渺小的人形作出挣扎呐喊的样子,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似乎宣示着弱小的力量终将战胜巨大的压力。这幅作品预示着贾又福在文化精神领域的探索将是他未来发展的方向。
在艰苦的实践过程中,贾又福一刻也没停止过对文化艺术问题的思考和艺术理论的创建。1984年,贾又福在讲课中正式提出“宏观探道、微观探真”的艺术观念。以此作为观照自然的方式,这也是他的艺术理论体系中最重要的理念之一,要求以艺术为本体,向着极大的哲学思辨和极小的物质规律这两极去探寻,他说:“对生活、对大自然,要做过细、过滤的深入研究。要打开心灵的开关,对生活和大自然进行缜密的扫描,一有可贵的信息,就拼力追寻,不予放过。然后综合分析,探寻艺术上的真善美。探寻反映事物发展规律的大道”。这就是“宏观探道、微观探真”主要含义。
此后,贾又福继续沿着设定的轨迹全力颂扬巍巍太行的雄放和刚强,借此抒发自己胸中那种豪迈伟岸之气魄。他一面坚持苦行僧式的修炼,到大山中寻寻觅觅、跌跌打打,艰难磨砺、矢志不移,大量进行山石细节和构造之美的研究;一面深入思考宇宙万物的哲学至理,加强理论蒙养,为日后向更高远的精神世界迈进作准备。他意识到,要在山水画上作出突破性的进展,必须加强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哲学思辨的蒙养,便借助原来酷爱文学的兴趣,又进一步研读儒、道、释等经典著作,一有心得,便与山水画创作探索紧密结合,即后来所谓的“艺术与哲学合观”的著名理念。
1985年,贾又福完成此一时期代表作《太行铁壁图》,这幅画以极强的构成意念将画面分割成较整的若干几何形状,相互抵触、联结,勾带、映衬,处理成大块面、大对比,大整大肃,以适应宏大主题的需要。如铁壁般巨岭边缘镶以桔色光亮边缘,富于装饰性和现代感。这在当时的视觉经验中是革命性的。它标志着贾又福从脱离“山乡小景”田园牧歌以来,在第二阶段艺术进程中,由反复酝酿到迈出坚实了的一步,这是脚踏实地、探索雄浑博大的大岳系列勇敢的一步。其后,一连串的巨幅大作相继问世,如《大岳扶摇》、《大岳雄风》、《大岳浑成》、《大岳礼赞》、《高山仰止》、《无声山涛》、《云开太行奇》、《无声的诗》等等(由编导选择,显示这些作品的静帧图片或局部移动)。
伴随着“高山仰止”系列创作探索的成熟和一批代表作品的积累,1988年9月,贾又福第一次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了个人画展,对扎根太行十年来的艰苦历炼进行阶段性的总结和汇报,向观众推出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宏大视觉交响,引起美术界的轰动。在展会现场,李可染先生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画,不时停下认真地讲评,观众围得水泄不通,可染先生一直坚持了整个一上午,令贾又福感动万分。早在展览前,李可染先生曾亲切地对贾又福说:“在我的众多学生中,你的成就很突出,能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我感到很高兴,你的治学精神象我,你潜心艺术,很虔诚,非有这点精神不可,你和我的关系,很象我和齐白石老师的关系。”言语中充满了对得意弟子取得成就的欣慰和殷切的期望。第二年,李可染先生仙逝,贾又福万分悲痛,多次著文以志怀念并高度评价恩师的艺术成就和学术地位。
在贾又福的第二艺术阶段,他彻底完成了对李可染风格的蜕化,升华出独属于他自己的“贾家风范”,形成了鲜明的恢宏博大的个人面貌,创造出既反映大自然雄浑之美又传递出画家个体精神价值的全新艺术图式。他的艺术探索,获得海内外高度评价和关注,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日本著名美术评论家、理论家联盟会长河北伦明先生评论道:“现代风格的造型和雄伟的自然在纯补的格调中传播融化开去,这种表现形式呈现出难以形容的绝妙景象。……对此我不由得瞠目而视。”此间,连续出版画集、画语录多种,作品《玄之又玄》被大英博物馆收藏。后又赴日本、澳门等地进行讲学,传播中华艺术,标志着画家在实践和理论上的全面成熟。
到八十年代末,贾又福在完成第二阶段中一批“高山仰止”、“大岳雄风”系列之后,加快了向山水精神层面的深层次追求。关于山水画与哲学的关系,即“寓哲于画”、“艺术发端论”、“以石观化”等重要艺术观念逐渐形成,并逐渐发展为完善的理论体系。接下来,贾又福将以极大的勇气和智慧,进行自我革命和突破,并不顾一些庸俗的诟病向着更高的艺术理想跃进。
四、以石观化
到1990年前,贾又福已经开始“第三个五年计划”。这时候的对景写生活动,已不是以前的墨笔对景写生,而是追问性的、探索行的、研究性的,一张速写会用二三个小时,并会写满密密麻麻的各种记号,别人很难看懂。他已经在对自然的观照中加入更多的精神层面的因素,更多地思考和寻找对象特质背后所隐藏的“道”,这个“道”,不会简单地印在物象表面让人一眼看穿,它既是物体本身特性之道,物体之间相互关系、运行因果之道,也是天地宇宙的变化的根本大道,更是能从中窥见人类社会、文明进程之道。所以,永不自满的贾又福又继续给自己找麻烦,他要在拳拳山石中观照万物的运化,把中国山水画推向更高的哲学境地,构建空前的山水画的琼楼玉宇。看当年的代表作《无声的呼唤》巨幅山水,画面下二分之一黑压压暗沉沉、神秘不可测,上部是一大片被抽象提炼过的岩石肌理,描绘得丝丝入扣,既是现实的真像,其实又是心灵的幻象,上铺玄瞑宇宙,中缀悠悠残月。整体气氛幽邃神秘,辽远明净,分明已经脱离对现实物象的客观描绘和歌颂,画家想表达的显然已经是画外之意、言外之音的更高精神话语。《墨夜之光图》也是表现山岩亮部在扭曲递转之间奏出宇宙幻化的旋律,表面看不见真实山水,而其中蕴含的“道”比真山水还要“真实”。这类复杂的充满思辨的哲学色彩的作品在贾又福以后的作品中大量出现,追求高层次的精神审美活动。
1991年,贾又福在教学中正式提出关于“艺术发端”、“以石观化”的独到见解,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力学躬行的理念。他明确宣称,他自己的艺术发端就是“以石观化”,至此,贾又福的绘画创作正式步入“山水画精神”实践阶段,“以石观化”成为这第三阶段创作的灵魂。“以石观化”,意思是借助寓灵魂之石,与社会、历史、人生、万物的发展变化联系起来,一个“化”字把众多流美的理想价值关联一起,给人以启迪,这便是贾又福山水画的精神追求,是他的心灵与大山的熔铸,是智慧与山石的结晶。他曾生动地说:“心与石通,石与万物通,以石观化,我相信法与道合,顽石会点头,石头能歌、能吼,能慕、能诉,方有可能更充实,更博大,更深沉……”。
看代表作《大音希声》中,也许是太行山中的某尊巨石,剥离了原本的生长环境,上升入飘渺虚空之中,横亘在无边无尽的时空坐标上,似乎发出其实什么也无法听到的乾坤之吼。这种寂寂之大音,才能穿透人的心灵而不只在人之耳膜。另一幅《无边心潮》,岩石的肌理已经化为一道道心绪的波澜,和着如岩如云的节奏,推向幽远的太空。
贾又福从艺五十年,从以石观石,到以石观物,到以石观心,再到以石观化,终于达到大化之境,物无彼此,心无内外,天人一体,浑沦无迹,万念纷纭,归于玉宇澄清,可谓山水画所能达至的文化上的最高境地。比之万物,一拳之石,可谓小矣;比之天地,大化又可谓无极之大。道本身不会刻在石头上,而会隐含在石的来龙去脉,与周遭事物的时空关系上。画家只有经过艰苦的思想与实践的磨砺,才能逐渐懂得把握你所感兴趣的自然世界万物,包括我之心观的浑化状态,以此明了真理之所在,大道一旦充分融入画的筋血,则大美立见。
之后几年,《云锦天章》、《天地悠悠》、《山盟图》、《寂寞之道》、《天行健》等一系列代表作品问世,标志着贾又福在他大力倡导山水画哲学理论的指导下结出丰厚的实践之果。这是对一些社会上讥刺他“山水画与哲学合观”的理念的最好回应。
贾又福除了自己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建树,他还是一名杰出的艺术教育家,在教学中独立高标,提出“最大限度地深入传统,以求最大限度地跳出传统。最大限度地融入社会和自然,以求最大限度地远离社会和自然。最大限度地认识自我,以求最大限度地走出自我”这一至高至难的修炼要求。并推行独特的“三位一体”教学法,效果显著。他多年来的教学实践,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套相当完备的山水画教学方略和体系,培养了数百名较高专业素质的艺术人才。
2000到2004年,贾又福在结束对日本轰动性的学术交流后,又诞生了《大岳奇梦》、《逝者如斯》、《大潮》、等道通天地的巨作,气象更加恢弘、意念更加深邃、氛围更加神秘,而笔墨更加自由飞动。代表作《抚琴欲令众山响》一画是贾又福经常表现的题材,画面完美地表达出人的意念与大自然和谐互动的精神境界,那山体上一道道褶痕好似一根根琴弦,在不经意的弹拨中道出宇宙万物的奥秘,整体充满了音乐感和天人共鸣的律动,读来令人深思感慨。贾又福的“以石观化”理论要求画家一定要深入找定自己的艺术发端,研究其独特的性状和原理,与自身的心性结合,树立高层次的哲学美学标杆,从而在绘画小技之中达至无上的精神境界,这是贾又福所谓“宏观探道,微观探真”之要义了。
2006、2007年相继创作《无声的呼唤》、《唱罢千秋英雄事 铁骨寒月共悠悠》等重要代表作。画面整肃流美,意境神圣,笔墨语言和平面构成的驾驭已经炉火纯青,标志着贾又福已实现其在“以石观化”阶段主要的战略目标,正如他自己所言的“要在不自由中争大自由”,他此时真的做到了!继1999年第二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后,2009年第三次在那里举办个展和学生优秀作品展,可谓十年磨一剑、一剑再三磨!
五、永不停歇的脚步
从2009年底的“从艺术五十周年画展”至今的两年里,我们惊喜地注意到贾又福先生的艺术和思想又发生了新的变化。2010年上半年,先生着重休整,清理思路,并以十分放松的姿态,深情回顾了儿时的山村生活,陆续画了几十幅以抒发山乡情怀为主旨的水墨画,作品的尺幅不大,笔墨松动精炼而变化丰富,对物象的处理极为概括,不但画中的牧童、牛羊,村民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深深打动着观众,而且其笔墨韵味之美妙更加令人叹赏。这批作品不是对自己八十年代“山乡情怀”艺术阶段的简单重复,而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再回归。最大的不同在于,现在画家对艺术本体的探索可谓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画面各构成关系的把握轻松自然,笔墨手法的运用老到浑成,浓淡干湿浑然交织,这是几十年千锤百炼的自然结果,真正达到言简意赅、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
然而,贾又福并没有满足地停下脚步,他在接到一位直言的弟子的信后,又开始了新的探索,他在日记中写到:“接到来信说:‘我认为这些小画不如大画有意思,笔墨趣味甚至玩弄笔墨就没有发挥贾老师的长处……还是要出大作品……’多年来这么爽快的批评听不到了,……明天开始继续构思未定稿的大画《大象鸿蒙》。”就这样,贾又福从2010年10月又转向他一向钟情的鸿篇巨制,沉入他那博大深邃的思想海洋之中,犹其值得一提的是,贾又福先生创作《大象鸿蒙》的过程本身就反映出画家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艺术创作态度,这段日记不妨直截如下,以启发学者:“因为想不好,拿不准的问题太多,试画了六个小草图,稍稍有些体悟。开始落墨后,感到很不自在,不仅在用笔上很吃力。大片着墨也力不从心。最主要的是“宏大气象”之下,具象与抽象互生、互化当中如何得体的安排配合——有即无,无即有,生于灭一起的形象表达,感到困难。
……试画了六幅小稿,总觉得空泛,落墨之时战战兢兢。因此,我认为孔子讲的“而立”、“不惑”、“天命”、“耳顺”、“不逾矩”等并非必然,应是人生奋进的路标,是自我理想的阶梯。”
这个创作过程最为令人感动的地方在于,一个已经取得很高成就的艺术家仍然是如此虔诚、隆重地对待艺术,不敢有半点马虎、侥幸,好比一个统兵临阵的将军,又象一个捕猎的雄鹰,周密布置,全力一搏。这和眼下许多轻松逍遥“玩”艺术、玩生活的人形成多么鲜明的比照。这正是从李可染一脉而下的“苦学派”的典型创作态度,把一闪之念敏捷地捕捉住、留下来,形成一个立意,逐渐酝酿、强化,构想付诸实施的具体方法步骤和细节,非常慢,甚至显得迟钝、拘执,这就是贾又福工作室一贯倡导的严谨学风。《大象鸿蒙》和《似水流年惹梦思》都前后共画了六七稿,每稿均有不同的侧重和调整,最终都酣畅淋漓地表达出画家最想说出的境界,那种对宇宙(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冥想和深沉感喟,画面处理精致到位。
在最近的一年中,贾又福还一口气创作了《梦思图》、《迷途待觉》、《无边心潮》等一批恢宏巨制,这些新作显然比早先的作品画法上更加自由随意,画面灵动、笔墨松秀,又不失贾氏特有的万钧之力。标志着作者在驾驭笔墨和画面效果的功力已臻上乘。同时,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俱增、思想境界的深化,其作品已呈现出新的审美倾向,即更加老到、和谐、苍茫、浑化,变方折为圆柔,化怒张为机趣,转雄峙为转动,去尖锐而揖让,由险绝入和缓。这种也许是不自主的审美意识的发展是符合中国画特有的演化规律的,所谓“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由平正入险绝,既入险绝复归平正”、“人书俱老、人画俱老”正是指出在特定的年龄学养条件下艺术风格所产生的自然发展,这不是一般人靠装腔作势、拔苗助长所能获得。贾又福艺术的新变让我们看到一个冥思苦想的哲人的脸上正在慢慢出现大彻大悟后的微笑。好像从刚猛迅疾的少林拳脚转入外示舒缓内蕴凌厉的太极内家功夫。又好似看到由万马陷阵的猛烈化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平静。
善于学习的贾又福甚至不放过在学生画中摄取长处,他在题画中写道:“三人行必有吾师,吾弟子中不乏其人也……”,据贾先生自述,他在不少弟子身上吸收了一些诸如“破笔烂线”的豪纵,万虑皆息的空灵,以及许多新奇别致的巧思等等,都被他用来启发自己的创作意念。这样的博大胸怀和教学相长的精神令人赞叹。永不满足的贾日福在日记中还写道:“数十年弹指而逝,古稀之年仍谨言慎行,我常独坐深夜,回首学画历程。可以肯定的是:‘三十不能立,四十而多惑,五十半知天命,六十耳不敢言顺,七十战战兢不逾矩。’这便是真实的我……。”贾又福就是这样一位深通画理、头脑清醒而勤奋刻苦的艺术家。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艺术之路已经到达什么阶段,离自己定下的高远目标还有多远。艺无止境,他时时有一种紧迫感,觉得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总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出课题,为难自己、挑战自己,这也是贾又福为什么始终快速前进的原因。尽管他自嘲如蜗行缓慢,那是指这个过程的艰辛和漫长。而成就却是惊人的。
贾又福是农民之子,是大山之子,是宇宙之子,是一个为艺术而生、为思考而生的人。他的艺术,脱胎于最优秀的民族传统,迈向了最高远的艺术境地。代言了中华民族雄强之音,跳动着时代的脉搏。我们为这个伟大的时代有这样伟大的艺术而欣慰。我们热切地盼望看到他创作出更多、更美、更震撼的巨作。这既是他的使命,也是时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