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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断前贤“笔误”(二)

篆书七言联(书法)赵之谦

    现今社会人事俗杂纷纭,旅游胜迹的文化误会似乎已经在所难免。古代驿站山庙太多,文化管理纵难周到,但比较重要的名府官邸殿阙等苟出错讹误失或者自相矛盾对捩,也会让吾国民族文化取辱蒙尘,带来不良影响。

    举个不甚敏感的谬误小例。例如名府官邸的照壁厅壁多画有一巨兽威武向日,讲解为“麒麟奉日,万福吉祥”“巨狮朝阳,紫气东来”云云,附会神奇,反正口说无凭,过耳随风,倒也追究不得。如果标识于说明牌并照相留存,而熟知汉语和中华文化的游客又并非独我华人,一旦传播遐迩,恐会招惹多多误会。画中那巨兽名“贪”,既非麒麟,也非巨狮,本是传说的东海怪兽。“贪”出没东海群岛,嗜好吞日。每见日出则兴奋无比,腾踔踊跃;吞日不得,几番气急败坏后必堕入东海自灭。历代名府官邸壁间画“贪”,其意甚明,旨在警戒贪饕无厌且图利徇身者。今人不解古代壁画原创的善意已属遗憾,如果被假言忽悠,还让游人焚香礼拜此等“灵圣”祈福腾达顺遂,实在荒唐过分。

    笔者与教授文史的同道在各地开会参观,发现比较明显的问题也随即做过善意提醒,但遗憾的是,数年重游再见,谬误依然不究不纠,回答是“新建工程繁多,旧的管不过来”。闻之,我等晕场,不知积淀厚重的传统文化价值一旦被“喜新厌旧”的嗜欲捆绑到飞桥天道的凌空钢架上后何日才能“魂兮归来”。

    其实,无论在哪里出错,也不管以什么方式(写的或刻的)出错,从维护民族文字的严肃性和约定俗成考虑,文字书写的出错都更显严重,故而更需及时究纠,放任当不可取。例如杭州西湖岳王庙前的四个大字“壮怀激烈”,那“壮”字从士从爿,是会意形声字;因为将右侧“士”写成了“土”,经常引起游客争议。质疑者认为“士”本义表示壮夫高大有力,写“土”毫无道理。支持者认为书写者故意在“土”字外添加一点,表示“点土必争”。有时各据其理,争辩非常激烈;然而至今也未闻变更。判断出现争议,正常,但结论亟须慎重,如果容忍误释就是放任误断,又双方都自以为是地出来指斥,搞出桩桩公案,般般难了,真不知是显现吾国文字文化的深蕴厚重还是可惜可戏?

    诚然,前贤亦有错讹,故而千秋指误订讹不断。后人不知何处错讹,或者不明何以订讹的依据,以讹传讹,也是读书不精,糊涂来去。据《汉书》,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虽然功勋卓著,但不学孙吴兵法,被识者诟病。唐高适诗“卫青未肯学孙吴”,王维诗“卫青不败由天幸”等,皆言卫青不通兵法,已属妄断,至今诗赋剧本等文学作品说到大将遣兵,笔涉兵法,仍拿卫青开涮,卫将军何其冤哉。又如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疏图》,图中“有著芒屩者”“阎立本画《昭君图》,妇女有著帷帽者”,而“芒屩”只“出于水乡,非京华所有”“帷帽起于隋代,亦非汉宫所作”,古贤明眼早有识鉴究纠,然而今人绘画还是帷帽琵琶之类,仍旧沿袭古诗“抱得琵琶马上弹”(李于麟《明妃曲》)等误导,真不知道应该怨谁。

    现今文化胜迹因利益牵扯的复杂关系,大都靠旅游变脸,究纠误会殊多艰难,但在文字学方面能够理清的,先行正误,至少也符合《中庸》“困而知之”的“知行”观。

    鉴识笔误最好尽可能先弄清楚书写的文字内容,因为大部分文字的书写错误跟表情达意的内容没有疏解到位有关。举个简单的现成例子。第七届北京电视书法大赛有幅草书唐朝卢仝送友人诗七绝参赛,因为两处笔误落选。作者的书法老师来问,说将“卢仝”写成“卢同”,笔误,认可;诗中“南方山水生时兴,教有新诗得寄余”的“余”写作繁体“餘”字,何错之有?回答:卢仝诗的“寄余”是“请寄给我”。“余”,第一人称代词,无繁写;“餘”乃“剩余”之“余”(繁写:餘),二字混淆,肯定是错。如果书写杜甫的“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餘”,若全诗皆作繁写的话,末字“餘”写作“余”,也是笔误。如果没有“余餘”的正确疏解,书写的判断当然也无有依据。

    “余餘”之解,容易搞定;事实上,有很多古今文字的书写正误的鉴识则没有这么简单。笔者在云南师范大学讲座,结束后,有两位男生持一本长春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明清楹联墨迹选》,问其中赵之谦一副七言篆书联的首字为何字。因联语曰“巟山野水破茅屋;商槃夏鼎周尊彝”,故答以“荒”字。他们一边跟着笔者退出大教室,一边指着书上那字说“前天问过一位书法家,也认作‘荒’,说赵之谦忘写‘草字头’了!还说下联那‘槃’应该是‘盘’。也写错了。赵之谦是晚清大书家,水平怎么……”教学楼门口校方车等着,还有下一个“节目”,匆忙间来不及解释,只好简单回答,“没‘草字头’,也念‘荒’,是‘荒’的本字。不能算错。可以查查《说文》”。最后上车窗口挥手告别时,还跟他们开玩笑,说“大概环保没搞好,山秃了,又忘记种草……”

    返京后挺惦记赵之谦这副“荒山野水”联的,拜托联友找书。初夏始见此书。翻检方知,问题虽然与文字学有关,但能准确理解字词对判断仍然至关重要。那时出书法图书多半不加释文,这两位男生能释读这小篆七言联已不简单,何况疑惑修学,学而有问,也是砥砺出门第一功夫,应予嘉许。

    赵之谦(1829—1884),清末书画篆刻家。此篆书联乃赵逝世前四年,即光绪六年(1880年)九月所书。荒,芜也;形声会意,是“艸”(音草,草的本字)与“巟”(音荒)的合体字。巟,《说文》:“水广也,从川,亡声”;《易·泰卦》有“包巟用冯河(凭借大而空的葫芦浮水渡河)”。包,即瓠,葫芦。巟(荒),大而空。冯(音平)河,即浮水渡河。《释文》云“本亦作巟”,隶变后楷书写作“荒”;后起的“荒”字渐渐普及,遂取而代之。赵之谦将上联的“荒山”写作“巟山”,以古写本字出场,追摹古意,不能算错。所以,他们请教的那位书法家,“说赵之谦写错了,忘写‘草字头’”云云,应属“昏昏指点,恕难昭昭”。

    “草字头”的字在汉语言文字的使用中比较频繁,貌似简单,若作深层探讨的话,因为历代都不乏“头不冠草”的非正规化写法,所以也很添乱。例如《齐太府卿元贤墓志》的“荀”,又《魏咸阳太守刘玉墓志》的“茅”,《魏元遥墓志》的“莊”,《唐孔子庙堂碑》的“莞”等,皆免冠“草字头”,竟以“旬”“矛”“壮”“完”字出场,“多看自知”(宋姜夔语),见多倒也不怪。如果先前不知,忽然意外一见,确实费人猜想。

    另外,鉴识书画必须留意的是,古人书刻固有字画部首缺失或变脸现象的,也不限“草字头”字,例如汉碑就时见缺失“竖心”旁的“懐”字,写刻为“褢”(即“褱”)。知乎此者,不定哪天看到清陈鸿寿(1768—1822,号曼生)的“樂廣褱披霧;周瑜勝飮醇”隶书五言联,料也不以“褱”字怪异,反而觉得字性颇近禀性,那种因人而异的书写感觉,真如蒋宝龄《墨林今话》评陈鸿寿书法所云“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则“宁信无疑”了。如果碰上不解字画部首缺失或变换现象的读者因为“褱”字生疑而断定前贤笔误,随即贬之,轰入赝制另册,让藏家敛手,好运擦肩而去,也很无奈。

    其次,说说赵之谦下联的“商槃”。“商槃”,即“商盘”,本指商汤的九字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可泛指贵重古器。按《说文》,“盘”为“槃”的籀文,归属木部;“槃,承槃也”,通常专指木制盘具。换言之,“盘”“槃”皆承物器皿。《文选·吴都赋》引《韩诗》作注曰“盘”,又《汉书叙传》注引《毛诗》亦作“盘”,足见“槃”可通“盘”,也不限定木制盘具。例如《荀子》的“国安于盘石”,“盘”通“磐”。又《水经注》的“从南为盘道”,“盘”通“蟠”。阮元《经籍纂诂》谓“蟠,通作盘”,可证。赵之谦下联写作“商槃”,当然也没有错,只是于今不宜。

    如果开拓视野,“槃”字也堪琢磨。找出《诗经·卫风·考槃》一起细读,会更有意思。首先,《诗经》的“考槃”即“考盘”,据朱熹《书集传》引陈傅良释注“考,扣也”,考槃(考盘)是“扣之以节歌,如鼓盆拊缶之为乐(音约)也”。原来古代“盘”的功能,非止盛物或作贵器收藏,还可当做乐器,扣之节歌鼓乐,身心一快。

    从款书看,此联是友人“以黄虎痴句”恭请赵之谦挥毫,借诗借笔,聊以寄情而已;黄虎痴,即嘉庆道光年间诗人金石家黄本骥(生卒年不详,号虎痴)。当时五十一岁的赵之谦虽有“小疾”,但未拂盛邀,援笔作此,四年后逝世。在此,亟须补白一点。赵之谦书此联前五十八年,即道光三年(1823年),成亲王永瑆以行书书写过“秋菊春兰,晚香馥若;商彝周鼎,古意盎然”八言联,其中“商彝周鼎”未如黄本骥作“夏鼎周彝”,可见“盘鼎彝”等已成古器代称,既已泛指,未必一一按时序捆绑“夏商周”,亦未必定有“盘鼎彝”等古器,犹如诗家美称“唐魏紫宋林梅”“欧公笔东坡砚”之类,摛藻敷采,只为笔前抖擞清奇。

    综上字词的解读,联意逐渐明朗。上联“巟山野水破茅屋”,说僻境幽居,简陋困蹇;下联“商槃夏鼎周尊彝”,说家有旧藏,把赏古器,明目娱心,倒也自得其乐。文人不肯同流合污,大抵如此避俗,并坚信唯有清风襟袖可葆雅素之守。

    读识易生联想,就上文赵之谦小篆下联的“夏鼎”之“夏”,很容易想到书画读者经常混淆篆书“夏”与“夔”二字的种种误会。例如清乾隆迮朗的《三万六千顷湖中画船录》称“仇十洲《钟馗图》,尾有‘华夔私印’,白文。(又)引首印二,曰‘真赏斋印’,曰‘东沙居士’”。迮朗文中所指“华夔私印”,即是误断。

    《钟馗图》确是仇英所画。仇英(?—1552),字实父,号十洲,明代嘉靖间大画家。题画常用印有“仇英”(白文,朱文)、“实父”(朱文,白文)、“十洲”(朱文)、“仇英实父”(白文)、“仇氏实父”(朱文)、“仇英之印”(白文)等,落款多见穷题,或以“实父仇英制”“吴郡实父仇英制”等出之,著录种种未闻见有“华夔”之名,故迮朗所称的图上“真赏斋印”“东沙居士”二印皆非仇英印,推测此“华夔私印”也应该跟仇英无关。

    若疑“华夔”是藏家,则“真赏斋印”“东沙居士”二印或为收藏家印记。即使米元章曾有过“平生真赏”印,先从“真赏斋印”入手查找,无疑最为便捷。如果忽然想到同期书法家丰坊著过《真赏斋赋》,当不难知明代嘉靖大收藏家华夏(字中父),其斋名就是“真赏斋”,而其号正是“东沙居士”。华夏是文徵明、祝允明等书画家的至交,其家富藏三代鼎彝、魏晋以来金石及宋元善本等,钜藏大户,声名远播。“华夏”误断为“华夔”,应属篆字辨识谬误。

    “夏”,会意字,由“頁”冠顶,似头,下部从“臼”从“夊”(音随),古碑的“夏”字多在中部从左右各插入半个“手”形字,合二为一即“臼”,形画双手共同作为;“夊”,形画两足有力。例如《汉孔宙碑》等,“夏”字的中部因为左右各插入半“手”后,下部又都有“夊”(夊部首),与“夔”相似,读写都易混淆。仇英《钟馗图》图章上的“华夏”被迮朗误识为“华夔”,估计也是二字形貌相似惹的祸。

    慎断文字书写的笔误,准则在据理以实。这“理”“实”,就是历史客观存在的文字发展变化依据。历史可以断代分理,历朝历代的国势变异甚或精确到某年某月某日,但包括民族语言文字在内的文化传统是一脉相传且生生不息的源流,触及如何一个局部或细节都有可能需要从头说起,文字书写与读识的执古忽今或者忽古执今,皆不可取。所以,在汉字规范化公示之前,所有的变化都是文字历史客观存在的演绎,如果忽视演绎过程的种种衔接和故事,大约也不可能诠释得清楚最后(也未必是最后)的结局。看来,书法家并不好当,只凭泼墨挥洒,自诩专擅写字,如果不通字学,自觉性不足而盲目性过强,也是糊涂写画而已。

    (作者为学者、中国国家画院院委、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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