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人情与收入是生活上头等的大事,但仍不免让张彦远感到窘迫;处在自己的天地哩,他相信惟有从事鉴藏,才是突破有限生命,最好的出路。张彦远面对困顿时所提出的哲学,无异对历来鉴藏家造成极大的回响,流风所及,渐变成文人恋物的倾向。
同时文人活动所建构出的文化空间,也给了有心从事研究的学者一个可资观察的视角,学者王正华认為:“讨论收藏文化可有二个层面,就社会层面而言,....。.物品的拥有是阶级与地位的象徵,也是文化符码的占用,但就拥有者的心理而言,物品同时是个体与外在世界认知、联系及认同的一种形式,以物品为媒介,拥有者找到生存的意义。”
我们可以说,张彦远确实是有纪录以来,在物品上寻求生存意义的第一人,而张彦远个人的品味标准也将成为某种指南,指出从事鉴藏的范围和要件。以曾经张彦远收藏的《照夜白》為例,《照夜白》即使放诸当代也是一件富有野心之作,画家彷彿在探测媒材表现的极限,仅使用黑白二色,配合局部的线条,便塑造出一副栩栩如生的效果。
画中的照夜白正极力嘶鸣,将力气集中在面前的鼻腔附近,迸发出声息的瞬间,全身的重心前倾,几乎不受控制。画家捕捉到迸发出声息的瞬间,将巨响下激烈的震动,浓缩为黑白构线,成为艺术般的暴力。
一如《照夜白》般,观察自然百态加以理性出之的手法,很容易使熟习书法的文人,联想到上古时代的文化英雄——仓頡。史书记载仓頡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瀰漫著浪漫、激情的种种想像。
此刻阅读《照夜白》,既然笔与纸深切关係了形象与想像,再看张彦远於《照夜白》右上方留下的签名,“彦远”二字便因為具体而微地显示了笔与纸,遂有了扩张的潜力,可以被轻易地转读為“笔墨”。北宋时拥有《照夜白》的米芾(1051-1107),就是一个讲究笔墨的文人,身后并留有许多与恋物有关的传奇故事。
米芾曾有一封信,以出色的笔墨,告诉友人,他的长辈苏軾生前曾交代,将一件原属於米芾的砚台当作随葬品入殮,所幸被他抢救回来了。米芾回忆这整件事后不禁叹道:“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信中一方面推崇苏轼伟大的人格,但正如同张彦远所自白的,人情与收入原不是他关心的部分;另一方面,说到底,米芾真正关心的还是那一方失而復得的砚台,足以在文人组成的文化空间内架构出米芾个人的生存意义。
米芾这封言简意賅的短信说明了两件事。一、文化空间并非个人的幻想,儘管文化空间没有范围,却容纳得下一群具有相同想法或目标的朋友。如同宗教空间来自对信仰的顺服与崇拜,米芾这一批北宋的文人遥想晋唐為黄金年代,具有晋唐气味的文物顿时成為裡头眾人竞逐的圣物,并已然化為一股难以割捨的情结。
二、文物也不只是具体真实的存在。如同米芾提到的,这一方来自王羲之家乡的紫金砚,正因為背后负载的黄金年代,便成为了个人理想的有效寄託,以“悦有涯之生”。米芾一再重申、实践这一点——他穿著唐式古装,一再模仿王羲之的笔跡书写《兰亭序》,追求?放浪形骸?的生存状态,我们不难想像,此刻从事鉴藏的他身心或如同张彦远,面临到极大的困顿,再加上一身黄金年代中的华丽点缀,我们遂看见了一位独特的狂人。
米芾生前曾著力区分鑑藏家与好事者间的差距,认為好事者只不过是“貲力原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批评好事者凭著优渥的财力以及假借别人的耳目,来购买书画,附庸风雅。透过对“紫金砚”乙事為例的分析,我们遂得以对米芾所言的“以假耳目”再提出新詮释——
如果我们认为,真正的鉴藏家必须符合张彦远与米芾的二人形象,那麼,米芾言下的好事者无疑是假借了二人的生存状态。事实上,张彦远与米芾并非家财万贯的富翁,鑑藏所需耗费的财力多远超过日常的开销、负担;人与物往往是维系在一个非常紧张的关係,艺术品对他们来说是应一个非常特殊的概念,到处充满著使用上的忌讳,如:不可以视为有益的、必须要终生相伴。
而好事者却凭藉著过人的财力,大肆践踏了鉴藏家小心维护的忌讳,真假不分,视艺术品為投资赚钱的工具,进而认定米芾贯彻忌讳的言行為疯狂。所幸,米芾依循张彦远文以明志的传统,写下大量讨论鉴藏的笔记,到处留下线索,协助读者在将找寻出真正的鑑藏家,区别出那些盗用身分的好事者,他并且在《照夜白》上留下个人签名与张彦远隔代辉映,跨越数百年,架构出一所特殊的文化空间,於是当观者阅读名画的同时,我们也隐然触碰到了过去的鉴藏家们无所不在的恋物情结。